他此刻坐的位置,与窗台之间,刚好隔着从春叔家搬回来的那块玻璃。
此时玻璃摆在木架子,剔透明亮,并没有与第一次看见时有任何分别......只是透过这块玻璃,望向窗口的青年,居然看见的,真的就是那个青年的样子啊!
不再是颜老师的脸,也不再是颜老师的身体......
见他久久不说话,青年后反劲儿似的有些理亏,也有些胆怯,他每次情绪来了,总要闹几场的,别说他自己了,就是他爸妈也早都习惯了,如今那股不管不顾的激愤慢慢淡化了下去,总这么僵持着也不是个办法。
青年迟疑着从窗台跳了下来,挠挠后脑勺儿,别别扭扭的走到床前躺好,才一使劲儿,将自己的魂魄从颜司承的身体里挣脱了出来,聊胜于无的对着秦欢乐恐吓了一句:“你别骗我,我可等着呢!”说完,就直接矮身向下,没入地面,消失不见了。
然而又过了许久,秦欢乐依然面无表情的坐在那里,宛如石胎泥塑一般,一动不动。
他的眼睛如干涸的河床,皴裂出无数淋漓的伤口,每看一眼,都是锥心的割痛。
他的脸孔风化成了千年斑驳的壁画,心脏凝滞无法跳动。
他甚至怀疑,自己会不会就被这样......被活活痛死......
隔着这块玻璃,他看到仰躺在床的颜司承安静的沉睡着,只是再没有了如画的眉眼,幼滑的肌肤,纤长挺拔的体态,温润和煦的气质......都没有了,都没了!
在他眼前的,只是一个身形佝偻、满面褶皱、青筋毕现、风烛残年的......百岁老人......
秦欢乐鼻酸的难以抑制,忽然站起身,发疯了似的越过那块玻璃屏障,到床前俯身去看......啊!依然是他青年模样的颜老师。
可内里呢?
难道春叔穷其一生找到的,就是这样的“真相”?
然而秦欢乐一瞬间被巨大的情感冲撞的头晕目眩,还无法更缜密的分析这一切,他脑中挥之不去的,只有颜司承垂垂老矣的形貌姿态。
他不敢惊动对方,捂着胸口跌跌撞撞的往后退,中途却忽然膝盖一软,直接跪坐在了地。
手边是他刚刚着急哄劝那青年时,随手扔在地的笔记本。
隐隐约约的,他记得颜司承好几次对着这本子发呆。
心中似有通感,他慌乱的捡起那只笔记本,从头翻到有字迹的页面。
那干净俊逸的字迹,清晰皎洁,一笔一画,仿佛使人可以想见颜老师书写它们时的形貌姿态。
“如果有一个人对你笑,带着几分痞气,几分虔诚,几分小心翼翼,那么他的名字,应该叫作秦欢乐。”
“如果有一个人总是喜欢和你聊美食,目光无所不在的追随着你,时时无法控制的想要靠近你,那他应该就是秦欢乐。”
“在他身边,你可以坦然的做你自己,虽然至今你仍然没有完全习惯。放心,他是个可以被你全心信任的人,假使你因为忘记一切而略感脆弱,那么他也是一个可以被你坦然依靠的人。”
“当你不知道要如何面对这个世界的生活,只需把自己托付给他,他一定能承载着你,带你去走接下来不知通往何出的漫漫前路。”
“你们经历过什么都不重要了,你可以叫他秦欢乐,也可以叫他小乐。”
“他,会永远和你在一起。所以,别怕。”
悲伤,浅淡的,痛彻肺腑,又是令人欣慰的。
颜司承曾经为了弥补他魂魄的缺失,甘愿自我诅咒。
与心悦之人,纵使四目相视,也永不能相认。
这样狠绝不留余地,才使他成了如今人模狗样的自己。
可他偏偏不知足,得陇望蜀的想要得一人心,恒久相守......却粗枝大叶的根本没有发现,因为自己的贸然接近,让对方再次敞开了心扉接纳,可后果,却是遭到如此迅猛的反噬。
纵是淡然如水的颜老师啊,他还常常私心不满,嫌弃对方是笼烧不旺的柴炭。
可哪里知道,颜老师那点点星星之火,却无不是在焚烧着自己时完成的。
他欠他的,真是生生世世,也抵偿不完了。
他哽咽着,深吸了一口气,双眼红肿的像金鱼,倾身前,额头相抵。
颜司承轻轻的睁开了眼睛,却有些迷蒙的虚弱,含混不清的说:“你回来了。”
秦欢乐吸了一下鼻子,咧出一个灿然的笑,轻声说:“我还要回去加班,你接着睡吧,睡醒了,我就回来了。”
颜司承“嗯”了一声,任由秦欢乐给他掖了掖被子,面色青白的接着昏昏睡去。
秦欢乐晦暗的眼色倏然一变,双唇紧抿成一条坚毅的线,双拳紧攥,大步向外走去。
市局里此刻正是热闹非凡。
聚餐的余热犹在,有同事打包了蛋糕,正在给值班没去的同事分切。
秦欢乐阴沉着脸走进大楼,龚蓓蕾老远瞧见,端着一盘蛋糕跑了过去,“老秦,你去哪了?明明看见你和我们一起走的,怎么到了饭店就找不着你影了?”
她离得近了,自己心里先打了个突突,没想到秦欢乐居然是这么个状态。
秦欢乐完全没有理会她的意思,径自走到小吴的桌子前,翻看着面的关押记录。
“老秦?”龚蓓蕾在后面怯怯的叫了一声。
秦欢乐放下记录,转身向羁押室走去。
看守的同事看了看他,“提审?”
“不提审,我进去,问几个简单的问题。”秦欢乐脸色骇人。
那同事犹豫了一下,“那也得小吴批个......”
“先登记我的名字,着急,回头给你补。”秦欢乐强势道。
“那不行......要不,给他打个电话吧,我记录一下。”同事说着,用座机拨通了小吴的电话,并按了录音键。
有了之前的一系列事情,小吴也全然不在意,还当秦欢乐是忽然又想到了什么重要线索,不假思索的就让那同事先给他开门,自己过后再补送手续。
秦欢乐走到羁押室门前,示意同事开门。
同事也是好心,小声道:“这是杀人案的嫌疑人,你还是要注意自身安全,就在门外面问吧。”
“一对一还顾不了自己的安全,我也不用干这行了。”秦欢乐冷冷的说。
那同事见对方不领情,多少有些不太高兴,也不再说,直接打开门,等他进去,又从外面锁了门。
靠在墙角,半合着眼睛的康锋,微微睁眼,朝逆光的方向瞥了一眼,粗略看出是秦欢乐,便不屑的侧过头去,闭了眼睛,一副完全不想理睬的样子。
秦欢乐缓缓走前去,蹲身下来,他宽厚的背影完全将康锋覆盖在了自己投射出的阴影中,门外看守的同事从这个角度望进去,完全没发现任何异常。
可在同事看不见的角度里,康锋却霍然睁开了双眼,只感到脖子被秦欢乐不留余地的遏制住,完全阻断了所有氧气的进出,整个脑袋迅速的充血涨红。
可康锋也没有慌张,仅仅在短暂的错愕过后,就倔强的直视着秦欢乐。
两人面尽皆凶相,无声的对峙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