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他从酒醉中醒来,身边确实是他的父亲,他有机会接触自己的手机,给裴泠发那样的一封短信实在是轻而易举。而裴泠收到他的讯息,自然会顺理成章地猜到那份威胁背后的真正幕后黑手,因而不得不重视。
顾远然本来是恨着裴泠的。
这很容易理解,任谁的软肋被人拿捏在手里轻视玩弄,都不会凭借一声抱歉就能一笔勾销。可对事实了解得越深,顾远然心里竟然生出一丝恐惧,这令他惊愕,因为这种情绪实在太难得,无论以往碰见多么棘手骇人的案件,也从未出现过。
若是顾远然再通世故一些,他必然会了解这种感觉应归结于多了些人情味。
但顾远然明白不了,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不得不承认的是,顾远然没有亲人,没有朋友,至始至终都是独行一人。对于浅薄的情爱他尚且无法自拔,更何况在加害与被害中产生明确的同理心。
那根烟燃到尽头,顾远然用指尖熄灭了它,有些烫手,却也刺激着人清醒。
快回到办公室的时候,顾远然瞥见陈亦躲在安全通道的大门后,偷偷闪闪地在打电话。
若放在平常,顾远然是不会去在意的。他知道陈亦的家境有些复杂,这些纠结复杂的情绪他在陈亦的脸上看见过不止一次,可今日他却鬼使神差,悄无声息地靠近,好奇陈亦的通话内容和对象。
陈亦把手机夹在耳朵和肩膀之间,双手插在上衣的口袋,用球鞋去蹭着楼梯的边缘。他好像经常这么做,因为顾远然注意到他两只鞋的边缘都被磨起了一圈毛碎,而这是双新鞋,顾远然知道他刚买不久。
顾远然突然发现自己很久没有关心过身边的人了。
他和陈亦出身于同一个警校,同一个班级,同一个上下铺。他们一同卧地攀伏、磨刀卸枪;一同通宵追击,生死相依,按理来说早已是肝胆相照的兄弟,只是顾远然天性薄凉,至今才醒悟对陈亦的关怀实在太少。
然而下一秒,顾远然就听见陈亦拨通了号码,他对电话那人毕恭毕敬地说道,“顾董。”
顾远然瞬间被钉死在地。
陈亦说道:“我们不得不把裴泠释放,因为裴瑟那边提供了证明她清白的证据,我们没道理再扣留。”
电话那头的人像是在怒骂,只听陈亦诚惶诚恐地接着道:“顾董,您也知道,这案子有顾队压着,他说放人我们就得放,就连林局长都……”
陈亦左右为难的闭上眼,“我知道,下次一定会听取您的建议。”
他颤抖着挂了电话,原地深呼吸了几口,一转身,就看见顾远然早已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了他的身后。
顾远然面无表情地问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陈亦知道他在问什么,他知道顾远然在问自己是什么时候和顾董沆瀣一气、是什么时候越级汇报机密的案情、是什么开始监视起自己好友的一举一动……
是什么时候开始背叛他的。
陈亦的眼眶红了。
他一个三十几的大男人,脸上的神情却难过得像个孩子,在被自己的同伴指责不遵守游戏的规则。
陈亦无从解释,但他还是妄想徒劳地挣扎,“顾队……”
顾远然往后退了一步,因为事实实在是过于荒谬滑稽,他脸上渐渐出现不可置信的神情,“你一直都和他有私下的联系?替他监视我的行踪,还有泄密重要的案情?”
“我的弟弟一直不学无术。”陈亦轻声说道,“你见过他的,顾队,如果没有顾董替他找了一份工作,可能他早已被我继母赶出家门,饿死在了街头。”
“所以在警校的时候,你接近我,就是为了替你弟弟找一个长期靠山?”
“不是!”陈亦大声地否认,又怕引来别人的注意,后退到了楼梯口,“顾队……我一开始根本不知道你是他的儿子。后来他找到我,希望我在学校里可以看顾着你,报酬是替我付弟弟的学费和照顾继母。我答应了,后来他让我做的事越来越多,我全都答应了。但是顾队,我从来没想过做伤害你的事情,也从来没做过。”
顾远然没有丝毫的触动,他觉得这实在可笑,“所以他那么清楚裴泠的事情,也是你告诉他的。他对案情的进展清清楚楚,所以让人去销毁了白思思的通讯记录。而方慕柏之所以来无影去无踪,也是因为警方的行动根本就在他的掌控之中!”
顾远然说道:“你说你没有做过伤害我的事情,但你却放任这样一个杀人魔在外面伤害别人。我只想知道一件事,这件案子之所以困难重重,其中有没有你和顾董的手笔?”
陈亦整个人痛苦得发抖,而顾远然看着他在痛苦中点头。
是了。
顾远然终于肯承认,经年回望,原来他的身边其实并没有什么人,爱的,恨的,支持他的,讨厌他的,原来都没有,只有一个早已死去的人可以让他紧抓着不放。
原来这才是他拼命想要抓住林夕言的理由。
因为除了她,他根本一无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