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兰胜天伤势有所恢复,但脸色还是较往日苍白许多,见此场景,不由好奇地向身旁的慕容绍低声请教道:“大将军何意?元镛又何意?”
慕容绍将声音压得更低:“大将军捧一捧元镛,是释放善意的表现。但元镛对局势看得分明,自然不肯与大将军争辉。而他选择坐在左首第三个位子,真不愧是一只老狐狸。若说徐虎是‘无懈可击’,那元镛也足以称得上‘滴水不漏’。”
贺兰胜天不解道:“何以见得?”
慕容绍缓缓道:“他这一坐,起码蕴含三层意思。首先,表明自己的确是叨陪末座,无疑与任何人相争。其次,选择左首而非右首,代表他已经承认了元祐新君的身份,以及大将军擅行废立的做法。最后,放弃第二个位子,既是尊重曾经的上级胡太后,而且也是借此提醒大将军,君臣之别不可僭越,他的底线乃是守住元氏根基。”
贺兰胜天先是一愣,半晌后摇头苦笑道:“果然,我还是更适合征战沙场,跟你们这样的人玩政治,恐怕最后我连怎么死的都不明白。有时候我实在不懂伯父,带兵打仗多好,何必要跟高权那样的人斗来斗去,好生无聊!”
虽然都属六镇出身,但贺兰岳不知为何总是看不惯高权,以往同在军中时,二人就常常明争暗斗。贺兰岳资格老、气势足,但高权计谋更多,无论明面上还是暗地里,贺兰岳总是相对吃亏的一方。不久前,贺兰岳甚至想要亲手教训高权,却被夏侯獍拦下。贺兰胜天与夏侯獍剑拔弩张,即将大打出手,幸好慕容绍及时请来朱荣,才令双方偃旗息鼓。
对于二者紧张的关系,朱荣也颇为无奈,最后只好委派贺兰岳出镇晋城,统揽经略关中之事,顺便远离高权避免更大的冲突。
慕容绍看出门道,贺兰岳与高权或许真的不和,但绝无结仇的必要。如此这般,归根结底还是为了主动分化六镇势力,以安朱荣之心。否则,六镇军民十万之众,如遇明主,动辄可倾覆天下,岂能等闲视之?
当然,这些话他不会告诉任何人。毕竟军中出身六镇的将领,不仅能力出众,对朱荣也无二心,值此经营霸业之际,正需要广纳贤才,何必多言徒增猜忌?
慕容绍甚至曾经私下里警告过费牧,要谨言慎行,不可为了一己之私挑拨离间,祸害整个大局。
此时,下人入营奉上羊酪。“老狐狸”元镛既已巧妙表明立场,令各方皆无话可说,自是轻松不少,准备好好品尝一下新鲜的羊酪。
不想此时,一直闭目沉思的胡太后,却突然睁开双眼,怀抱着小皇帝款款离席,双膝跪落于地,柔声说道:“老妇无知,立此小儿,徒令皇室蒙羞,社稷动摇,此老妇之过也。早前老妇已发宏愿,无心庵中,青灯古佛,残生当诵经以赎己过,祈盼大魏国泰民安。承蒙陛下与大将军关照,特意迁老妇至此以护周全,老妇既感且佩。然则是非之人不敢久居尊荣之所,生杀去留,天何言哉?”
言毕,胡太后将元昭放于地上,再朝着元祐拜了一拜,但抬头时,眼神却看向朱荣一边,让人分辨不明,她所说的“天”,究竟意指何人?
元祐一向自视甚高,胡太后统治时期,他表面上毕恭毕敬,实则早就想取而代之。如今听闻一向自称“朕”、要求诸臣尊称其“陛下”的胡太后,居然彻底服软,改称“老妇”,不由龙颜大悦。尽管他也明白胡太后是受制于人不得不为,但仍然生出志得意满之感。自己数年来苦心经营,果然没有白费,至此,魏国天下终于尽在掌控,元祐恨不得长啸三声,以宣泄自己大功告成。
但抢先出声的,却是朱荣:“我听闻在河阴城中之时,太后始终以‘朕’自居,今日却突然唤自己‘老妇’,转变之大,实令人瞠目结舌。对于你,天该何言?”
胡太后喟叹道:“长居后宫之中,难免坐井观天,自以为是,却不识天下英雄。今日逢幸,一观胡族雄师,方知老妇过往,是多么糊涂!如今,既有大将军珠玉在前,老妇不过米粒之华,又岂敢再妄自尊大?从今往后,大魏就只有一片天,只有一个‘朕’;老妇但凭天意发落,绝无怨言!”
朱荣仰天长笑,以手指着胡太后,点点头道:“很好!既然太后已有觉悟,那么天,就成全你!”
元镛捧着羊酪的手抖了一抖,元祐脸上则闪过一丝怒气,朱荣这般言语,岂不是自认为“天”?那身为天子的元祐,又算什么?
胡太后嘴角溢出一丝笑意,似乎没有听出朱荣话中的玄机。朱荣则一步一步,稳稳地朝着太后走去,脸上似笑非笑,同样看不出他真正的心思。
就在此时,营帐外突然响起一阵号角声,随后数万胡族健儿齐声高呼“酋长万岁”,山呼海啸,震耳欲聋,令元祐、元镛等人为之色变。
魏国的天,难道也要变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