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宋道玉醒来的时候,张择舟早已如所料那般不在此处了。莫愁为他端来茶盏,他喝了一口之后,记起昨天晚张择舟说了很多祝福自己的话,其中一句好像是:有去有回。他看着茶汤一点点翻出玉色,对那些话的记忆越来越模糊。他问莫愁,你会随我同去吗?莫愁笑着摇摇头。
他顿首:那我一定会常常来洛阳看你。
长安毕竟是长安。任职之期在近,他再一次离开了洛阳。
当宋道玉完全浸淫到权谋中的时候,莫愁已经在洛阳成为莫愁很久了。
洛阳的百姓都知道,白马寺出入着许多会去进香的权贵,洛阳的百姓都知道,白马寺总是能见到莫愁。于是便有小报记者津津乐道,说这个莫愁去白马寺,其心不纯。甚至连宋道玉也渐渐地默许这个消息的传播,因为在数次提出要带莫愁去长安的要求被拒绝后,他本能地认为是自己的官职还不够高。莫愁淡淡然,就像从前那样,什么也不说。
但有一个人却永远不会相信小报记者。
张择舟忘了自己是怎么来到洛阳的,也忘了来洛阳之前的事情。有些人说,忘了,一准是在骗人,那张择舟脸那副表情,他都不用自己说,你都会觉得这个人什么都不记得了。在偶遇莫愁之前,白马寺前那棵银杏树是唯一令他感到慰藉的事物。他有时候也会反思,怎么自己什么都不记得了呢?所以除了在银杏树下发呆,他还喜欢游荡在人多的地方,诸如今日的公园、公共汽车、地铁站,那时候也有,听别人交流也许能够使自己记起一些什么,这也是他的一个长处:他能够听见别人在说什么,每个人,即使离得有些远。
他询问过碎玉楼下的乞丐,你觉得失忆这个事儿正常吗?
乞丐说,我给你搓一个泥丸,保管能治好。当张择舟发现泥丸的产量和不洗澡有着必然联系的时候,他始终还是没能跨过这个心理障碍。历史有好多神仙传记,都有类似的情节,也就是说,张择舟要是吃了那个,可能就和历史那些人一样得道了。
本来他认为自己是很奇怪的,但他慢慢就发现世界什么鸟人都有,有一天,站在川流不息的人群里,他赦免了自己。
也不知道来洛阳多久之后,终于被他碰见了莫愁,就好像他已经找了她很久了。
莫愁的脚步很轻很轻,让他想起汉宫的飞燕,可飞燕已经成了死无对证的事情,而莫愁现在的美丽虽然是眼见为实,也终有一天要死无对证。既然飞燕不像飞燕那样自由,那么莫愁是真的莫愁吗?
他发现莫愁常常来白马寺,这让他更执着于站在寺前,他不知道自己会等到什么。偶尔莫愁也会注意到他,在她从寺中出来,也会投来目光,但仿佛是不敢多看似的,又立马转开去。只有她的侍女会盯着他笑个不停。
他认为这是一种恩情,她竟然没有像所有人那样笑他。他不记得谁笑过他了,对他来说,就只有莫愁,和其他人。其他人笑不笑,又有什么关系?
他偶尔也会在碎玉楼前听听她的歌声,因为他不像别人一样,需要楼才能听见,而且,这样的距离让他更安定一些。
他屈指可数与莫愁相对的那几次,都是宋道玉带他走进去的。当她说自己最喜欢莫愁曲的时候,他觉得自己像一条仔沙滩搁浅许久的鱼,终于被潮汐带回了海里。她说的那个莫愁,芦苇荡里的小舟,好像都在遥远的地方存在着。可他分不清这是一个虚构的故事,还是真实的记忆。他想要告诉她这是一种什么感觉,但他又有什么证据呢?
宋道玉去了长安之后,张择舟就再也没有那么近地见过莫愁,也许是自己所说的“有去有回”过于像句谶言,打击了他的踌躇满志。其实宋道玉的确常常来看莫愁,他来得总是很隐蔽,并不愿意被任何人看到,也的确没有任何人知道,除了她的侍女,除了总是遥遥观察着碎玉楼的张择舟。
而这一年开始,宋道玉渐渐来得少了。张择舟不仅发现了这一点,还发现了另一件事——有一个人总是在夜里悄悄地来。张择舟并不知道那是谁。而莫愁也变得很少出门。
宋道玉在自己宅子门口见到小元的时候,眉头锁在了一起,她的侍女来了,她却没有像他期待的那样出现。是啊,她又怎么可能来长安?小元的脸带着一种弃妇的神色,泪痕犹在,他冷笑道:“发生什么了?”
小元哭道:“姑娘要嫁人了,把仆从老少都遣散了,就连我也……”
宋道玉没有听清:“嫁人?”
小元解释道,莫愁要嫁与他人作小妾,情意甚笃,新郎的父亲是一位将军。
宋道玉忽然有一刻平静,他想起那时她说的芦苇荡,本来想等辞官还乡后,带她去一个那样的地方,到底是自己不能抽身,还是她也从未真的这样希望过。他看着小元,走也不是,退也不是,站在那里发出一阵不能自已的笑声。
这一年秋天,小元成为了宋道玉的正室,风光无限地被娶进了他的家门,她知道宋道玉并不喜欢她,可是这对她来说也是一种慰藉。坐在花轿里,小元体谅了莫愁,她想,在洛阳,小姐一定比这更风光吧?
她并不知道,莫愁的出嫁,只是在夜里无人时,被一乘轿子从小门抬了进去。
宋道玉的父亲听到儿子被贬谪的这个消息时,想起多年前自己说过儿子太容易相信别人的这个评价。他由衷地懊悔。有些事如果不说而发生了,就是倒霉,说了之后发生了,那就是命中注定的倒霉。前者尚能被安慰,后者就只能认命。当宋道玉发现构陷自己的人竟是在朝中最好的朋友时,他的信念随之瓦解。
在出牧边城的路,他突然想起洛阳,那好像是一切开始的地方。他想从张择舟的口中再次听到那四个字:有去有回。
而莫愁呢,她是不是在镜子前妆成熏香坐,持着珊瑚枝和满月一般的团扇,容貌还像从前一样?
于是他带着小元回到洛阳。
宋道玉是个对气氛很敏感的人。当他踏入洛阳城的时候,觉得洛阳好像比以前安静了许多,也许是他心里的寂寥过甚,又或许是随着气温变冷,大家渐渐变得不爱说话。
碎玉楼周遭的居民早已不认识宋道玉了,但有的人还记得小元,因为她也算是个颇为好看的小娘子,当他们骑着马行过街道的时候,一些人对她展露笑容,对她所骑马的血统表示赞许。宋道玉在临行前选了两匹最好的马,他说想早日地到达边城,但小元心里明白,其实他是想早日地到达洛阳,他想把在洛阳得到的东西,全都还给洛阳,去掉这里的一部分烦恼,就去掉了很大的一部分烦恼。
然而还没近前,小元就发现路铺着红毯,马都不知道怎么走了,马没有收过这样的训练,是该往铺着毯子的地方走,还是往没铺的地方走?两匹马面面相觑,把宋道玉和小元从马背甩了下来。宋道玉觉得有些悲凉,这马和他一样不知道哪儿才是路,因此犯了浑。其实他很想在马屁股踹一脚鼓励它们去寻找自由,但边城靠走是走不到的,他吩咐家丁把马先抓住。而他和小元则沿着红毯一直走到碎玉楼前,小元脱口而出:怎么这么多花圈?
宋道玉说:不,这是花篮。
他们抬头一看,楼顶的灯牌三个大字:售楼处。有些靠右而不是居中。楼字是楷体,售和处两个字是黑体,显然楼字是碎玉楼的楼。
小元立刻慌了,四顾喊道:这里的主人呢?这里的主人呢?
里头出来一个打着领带的人,是之前在楼下的那个乞丐,他笑着问,您们看房吗?那个时候还没有领带,也不兴领带,但由于他们卖的楼盘位于今天的莫桑比克,也为了显示和别的售楼处不一样,推销员打了领带。小元认出来,那分明是从二楼窗帘裁下来的一段绦子。
小元一下子就哭了,碎玉楼中的每一样物件儿都是莫愁自己选的,就算没能带去夫家,也不可能租出去。她不要碎玉楼了,不是逃难去了,就是死了。
马,售楼处的人就为小元的想法作了证:嫁给将军儿子的那位小娘子把个好端端的丈夫克死了,听说是得了什么急症,她自己个儿也寻了死,将军觉得大大的不吉,听说把她草席一卷,就埋到了城外。
小元把马鞭恨恨地往地一抽,说:这不对,小姐是不会为了那个人寻死的。这不对!
宋道玉和小元想为莫愁在白马寺安一个灵位。
等小元在客栈里哭完,已经是傍晚了,寺门眼看着就要关。
宋道玉连忙抢去说明了来意,小沙弥带他们去见主持,向主持交代完这件事,他问了他一直很想问的那个问题:张择舟,也就是常常站在寺门前的那个人,他去哪里了?
主持合十说,这你就要问我的师弟了,只是,他常常像乞丐一样行走在城中,我也不知道去哪里找他。
宋道玉找到推销员的时候,他正在碎玉楼的天台调整灯牌的角度,如之前所说的那样,这三个字不够居中。
宋道玉问:张择舟呢?
推销员问:张择舟是谁?
就是常常站在银杏树下的那个人。
人?那只是亡魂,和女施主的父兄一样,因援军不到而枉死沙场。
亡魂如何有形?
执念过深,自然成形,执念一解,形体自然泯灭。
他为何总在门外?
哪里有门?
宋道玉在边疆病死的时候,还是壮年。
在去世以前,他常常对小元说,自己的心里积了太多的灰尘,马就要跳不动了。小元总是生气地回答:胡说!但她知道他不是在胡说。
他在碎玉楼里找到了一份征兵的名录,和张择舟的书稿。
莫愁曾在那名录面,用朱笔无数次地勾画其中的两个名字,这两个人是父子,都姓卢。他每次看,都会想起自己在碎玉楼下第一次喊她:莫愁。
也许没有名字的人,就没法记在生死簿。
去世以前,他把这两样东西交给了小元。
芦苇荡边的人们,已经很久没有见过外乡人了。自从那一年男丁尽数成了征人,一去无回。留下的多是妇人、老人和孩子。
小元按照张择舟的书稿寻到了这里。
他终于还是写了下来,他少年时候,曾等候归舟的芦苇荡。他所写的景象和小元所见的没什么不同,但在故事里,莫愁是一个水泽的神女,在这里等候少年郎归来。
芦苇荡边浓雾弥漫,黄昏时分的最后一丝光线将要融化在涟漪里。
小元唱起从前莫愁常唱的歌谣,风把她的声音散播到深深的苇丛中,也吹开雾,她这才见到数丈外的水面泊着一艘小船,船站着一位年迈的艄公,他张望着岸边,喊道:“是莫愁回来了吗?”
她觉得欣慰,原来小姐她,真的叫作莫愁。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