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我哥哥的名字是苏轼,小侯爷还记得啊?”苏辙的眉毛跳动起来,大概没有想到是安还记得他哥哥的名字。
“记得啊,你们兄弟的名字很有趣,都同......车有关。”
苏辙不好意思道:“是!”
“轮、辐、盖、轸,解忧职乎车,而轼独若无所为者。虽然,去轼则吾未见其为完车也。轼乎,吾惧汝之不外饰也。天下之车,莫不由辙,而言车之功者,辙不与焉。虽然,车仆马毙,而患亦不及辙,是辙者,善处乎祸福之间也。辙乎,吾知免矣。”
是安听他认真说完,不禁拍手赞道:“便是因为这样吗?你父亲对你真放心啊!而且只听你提起你哥哥,如今看来,你父亲也很有才学呀!”
苏辙有些疑道:“你近来没有听说过我父亲的文章吗?”
是安看他的神色,自己也有些发起疑来:“你父亲?近来很有名吗?”
苏……?文章?
“哦~我倒是有听说外头好像有几篇文章很得欧阳修的夸赞,说什么‘可以与刘向、贾谊媲美’的,是你父亲的文章吗?”是安思索了片刻,忽然道。
苏辙立刻点头,开心道:“是我父亲的,小侯爷说的便是我父亲写的《衡论》、《几策》和《权书》。”
是安低了头,有些不好意思:“我素来在学问上没什么见识和长进,近日也没机会出去,所以不甚了解……”她伸手捏住腰间挂的麒麟玉佩,“不过,欧阳修夸过了,那你父亲一定很厉害!”这是认认真真,一本正经的夸赞。
苏辙听她如此信服欧阳修,反而有些纳罕,道:“小侯爷也如此看欧阳学士吗?可惜我以前竟还以为你们之间有隙,你不喜欢他呢?”
是安的笑容还挂在脸上,听他这么一问,自然多多少少又要想起些旁的事,她低着头扁了嘴道:“我没有不喜欢他。”
我没有不喜欢他,只是……只是对他不满意。
苏辙看她低着头,神情有些落寞,忽然又想起她的“血经”来,不免心疼起来,外头的风还在往里灌。
“小侯爷很不应该在这里吹风了。”
是安点点头,经他这样一说,也觉得好冷。
苏辙取了灯下来,走在前面,要下台阶时,又伸了胳膊出来,“小侯爷扶着我。”
是安偏了头看这书生,想起自己第一次见他时,他便忽然挡在自己前面护住自己,又想起上次在街上看到他的情形。想起那件白襕,又想起那朵不应季的芍药花,她腾地一下红了脸,轻轻将手放在苏辙抬起的胳膊上。
他,怎么同别人不一样?难道他,看出我是个女子了吗?
“嗯?你这书生怎么在里头?”李乙突然坐起身子握紧一双拳头,慌道。
苏辙惶惶然见他要凶起来,“我……我……”
是安挥挥手道:“凶什么?你便坐在这里,他在那边门里进去的,别吓坏了……”她转过头看到苏辙结结巴巴的样子,一笑道:“别吓坏了书生。”
李乙看着苏辙扶了是安出门,自己倒在后头发着愣,“刚刚官人说什么?”
“我哪里凶了?我是吓到了好不?”
……
灵感塔外头原先是一池清水,如今已结了冰,月光照在冰面上,明晃晃地连树影的枝叶也看的清楚。是安走在前面,苏辙跟在后头,上了桥,孤月的影在冰面上晃出不规则的圈和弧度。
是安紧了紧自己的大氅和帽子,转过头来对苏辙道:“我还未曾说过我的名字,我叫……”
“我知道小侯爷的名讳~听说是官家亲赐的。”
是安抿了抿嘴唇,轻笑道:“是了,是安,是安便是我的名讳。”
苏辙站在桥上抬头望去,是安头顶不远处,月与影,交相映,“不知这名讳可有和解?”
是安抬头看他,笑道:“你知道庆历三年吗?”
“我生于宝元二年,自然知道庆历三年,小侯爷不是正生于那一年吗?”
是安点点头,心里却想着,他还知道我生于哪一年吗?
“庆历三年是癸未年,一个平年。”
“嗯。”
“这一年发生了很多事”,程是安掰开手指数了数,“皇子夭折、京师缺粮、叛军暴民起义、洞蛮扰边、夏与辽来使数次、忻州与河东地震,还有河北降赤雪。”
她勾了勾嘴角,神色有些不明朗,似乎是不确信,转而又是灿烂的笑容,“最重要的事还没说哦,九月的时候范文正公上了《答手诏条陈十事书》,官家次第为令颁下。”
苏辙看她一脸得意,不解道:“庆历年间的新政,辙亦有耳闻,然后呢?”
程是安啧啧道:“所以本侯的名字是……‘是安’。”
“哦,对了对了,‘是者,则也’,小侯爷生在十月恰是彼年新政伊始”,苏辙恍然大悟,“所以官家赐此名与你”。
……
是安,国是安矣。
所以我不是不喜欢欧阳修,我是对他不满意。
明明庆历年间一同施法新政的人也有他,明明他有举世之才,明明他自己落寞不得志还在说“醉翁之意不在酒”,可是十几年过去了,他享受着文人之首的盛名,唱和着一首又一首的新曲,《新唐书》不知修到了哪里,却再也没能像那一年勇敢地提起施行新政的事情。
庆历年后的大宋同庆历年前的大宋,有什么不同呢?
“是”未安,所以官家不安、大宋不安,是安也不安啊!
“所以,书生!”是安回过头去,重望向天上那一轮孤月。
苏辙搓着手,心里还在盘算“是安”这两个字。
“若你来日做官……”苏辙微微抬了头去看她,“定要做一个能够……好官……”
苏辙有些不明白:“能够......好官?”
是安转过头来,认真道:“就是等你做官了,一定要坚持做一个对百姓和朝廷都有益的好官。”
苏辙也一笑:“若能得中,必定如此。”
是安低了头,月影映照下的冰面上不尽地一层寒霜,她声音小小的,“一定要做一个公正的好官”。
一个公正的、不说妄语、不胡乱揣测的好官。
苏辙没有听清她在说什么,仿佛是说“公正”,为人公正吗?
做一个公正的、能有助于朝廷和社稷的好官吗?
如果可以,我一定会做一个公正的、能有助于朝廷和社稷的人。
李乙站在桥下望着桥上的两个人。
青布棉袍的书生擎着官人的琉璃灯,他站在官人后头不知在说什么,官人一身红色的大氅帷帽立在前头,转回身来还噙着笑。
天上一轮孤月,桥下千尺池结着冰,这天寒地冻间,两人一灯立在那里。
“果然这些读书人都文文气气的好看......”他有些不服气,但又不得不福气,真不忍心破坏这样的美景啊,但是天太冷了,别给官人冻坏了,明日又得云娘好一通教训。
“啧啧,这天色、这月色,真可惜,不过......好在我们家娘子小官人真好看!”
嗯!我家小官人真好看。
李乙抱着胳膊,哈着气,这书生到不像个坏人,便是看着寒酸些罢了,可惜可惜,我们家小先生比他不知强出多少来。
“官人,夜深了,回去歇着吧!”他朝是安喊道。
冰下面似乎有鱼影,被这一声给惊没了,连冰面的树影都晃了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