备受太阳炙烤的一个夏天,潼县第一中学放暑假了。
闷热的教室里,电扇转动发出的“咯吱”声夹杂着班主任“刘一围”那有些沙哑的声音,听得让人昏昏欲睡。同桌贼眉鼠眼地朝讲台上望了一眼,在确认“刘一围”没发现后继续埋头看一眼压在历史课本下的漫画,在间隔不到5秒后又抬头看一眼“刘一围”,然后又低下头看一眼漫画。米瑾儿不明白,明明就快要放暑假了,之后有两个月的时间,为什么非要现在争分夺秒,暑假作业更不必说,那根本就是老师用来自欺欺人的东西,谁会真的在暑假做作业。
“接下来的一年,是非常关键的一年。你们将迎来你们人生中的第一次大考,中考。学校之所以提前将课本发下来,就是希望你们能好好利用暑假的两个月,好好预习一下……那个蒋文文,来把数学试卷发一下,我就说这些,接下来让李老师讲几句。”
“刘一围”从讲台上走下去,早已在教室门口等着的英语老师李莉走了进来,教室里开始有些骚动。李莉倒是直接,拿起试卷让坐在第一排的同学往下发放,也没多叮嘱什么,等试卷发放完毕直接出了教室。
同学们都无精打采地传递着试卷,等老师一出去,教室里便传出哀嚎声,叹气声,嚷嚷着这放假与不放假又有什么区别。
下课铃声响起,各种物体碰撞摩擦发出的声音交织在一起,组成愉快的交响乐。学生三三两两结伴而行走出校门,在分岔路口散去。米瑾儿已经习惯一个人走回家的路,今天也并没有什么不同。她不喜欢交朋友,自打她有记忆开始,爸爸就教导她爱说谎话的都不是好孩子,外婆也教育她有什么事都要老实说,但对于妈妈的事,在米瑾儿看来,他们却都不肯讲真话,所以她无法完全相信别人。
从学校门口的公交站上车,经过两站后下车,下车后往前走不到一百米,右转,便进入了一条宽阔的柏油马路,层层叠叠的独栋房子呈现出阶梯状,每家每户都种着茂密的植物,站在马路边,只能看见二楼以上的光景。这里是潼县知名的小洋楼集中圈清河湾,她家还要再沿着马路走上一段距离。
米瑾儿用手挡住头顶上的太阳,站在一扇锁着的铁门外。铁门在年岁的洗涤中变得锈迹斑斑,透过铁门的间隙,能看见院子里种满了茶花,被烈日晒得无精打采的。茶花后面是一栋白色小洋房,同样是经过岁月的洗礼,已经从白色蜕变成了另外一种无法清楚定义的颜色。
米瑾儿看了眼铁门上的锁,嘴里不满地发出“啧”地一声,不情愿地后退几步,想着外婆肯定又是在卧室里开着电视睡着了,又为自己弄丢了钥匙没有及时去配而懊恼,开始扯着嗓子喊。
“外婆——外婆——”
尽管已经喊得涨红了脸,但这过于斯文的嗓音并没有起到多大的作用。米瑾儿将书包丢在地上,双手插着腰,缓口气准备继续喊,不远处传来的嬉笑声让她立即打消了念头。
“哟米瑾儿同学,怎么又被锁在外面了。”肖恒满脸堆笑地走到米瑾儿身后,并不敢靠太近,他的笑声让米瑾儿犯恶心,不愿意正眼瞧他,他一个同伴从后面跑上前嬉笑地将他拉走,语气不无戏谑地说到。
“别在这自讨没趣了啊。”
说完两个人嘻嘻哈哈地走了。米瑾儿认得他,是隔壁班的赵程,跟肖恒一样,两个不学无术的败家子,让人讨厌的程度就像是鞋底的口香糖一样。等他们走远后,米瑾儿又喊了几声,看来是没有什么效果,从地上捡起书包,拍拍上面的灰尘,准备往外走。
“咦,这不是瑾儿吗,怎么了,外婆不在家?”
隔壁院子正巧这个时候走出来一个女人,四十岁上下,穿着碎花长裙,戴着大的夸张的遮阳帽,一副墨镜隐去了半张脸,不过米瑾儿还是认出来,那是于子皓的妈妈。
“可能是外婆睡着了,我又忘记带钥匙。于阿姨这是要出门吗?”
米瑾儿一改先前傲慢的态度,礼貌地说到。
“呀,这可怎么办,我现在又要出门,家里又没人,把你一个人放在家里我可不放心……”女人像是受到了什么惊吓似的开始左右为难。
“没关系的于阿姨,我可以去找我爸爸。”其实米瑾儿并没有打算去找米林,她可不想这大热天地还要坐公交车穿越大半个县城。
“哦,那就好。这样吧,反正我也要出去,我送你去县医院,你一个小孩子坐车我也不放心。”女人很热情地上前拉着米瑾儿,米瑾儿有些不好意思,本就晒得有些发红的小脸蛋现如今更加红了,像是快要滴出血来。
“不用了于阿姨,我自己坐公交车去就行了,这样多麻烦呀……”
“这大热天的坐什么公交车呀,要不是你于叔叔有事一大早就出去了,我都叫他开车送你去。哎,这鬼天气,真热。”
于子皓的妈妈是米瑾儿喜欢的为数不多的几个人之一,虽然这个女人身上的毛病一大堆,又有着有钱人特有的矫情跟傲慢,但她并不掩饰这些,有什么说什么,对于喜欢说真话的人,她向来都不排斥,况且。
“子皓哥哥他……放暑假回来吗?”
坐上出租车后,冷气让米瑾儿的体温降了下来,脸也不再红了。身旁的女人身上散发出成熟女人独有的香气,让米瑾儿有些羡慕。
“子皓啊,昨天打电话回来说要晚点才回来,不知道他在干什么。现在的孩子啊,真是不让人省心,要是他能像瑾儿你这么乖巧就好了。”
女人微笑着摸了摸米瑾儿的头,少女的头发有着没经过烫染的柔顺和健康,白里透红的脸庞嫩得可以滴出水来,从侧面看长长的睫毛显得眼睛更大。这样好的年纪,这样好的样貌,真心叫人羡慕。
她不禁想起了少女的父亲。
他总是一丝不苟地穿着西装,神情冷峻,不苟言笑,跟他的职业倒也挺相配,虽说跟自己的老公曾是同窗好友,却比自家老公英俊挺拔得多。
“唉。”她不由地在心里叹了口气。别人家的老公总是好的,自己总是一不留神就开始做着这些无谓的比较。不过自家的老公也没那么差,不算是耽误了自己这个美人儿。
想到自己称呼自己“美人儿”,女人不经自嘲起来,跟这孩子的母亲相比,自己算哪门子的“美人儿”啊。
…………
很快,出租车驶入了县医院的大门,米瑾儿礼貌地道别后,背着书包从医院门诊大厅进去,穿过门诊大厅,来到后面的外科大楼,进门右转找到电梯,轻车熟路地来到九楼心胸肺外科,找到医生办公室,敲门。办公室里只有一个人,正在埋头看什么东西,听见有人敲门,他抬头向门口望去,还不忘推一推架在鼻梁上厚重的眼镜。
“是小米同学啊,米医生他还有两台手术,可能还要几个小时,你自己找位置坐吧。”
这个办公室的医生对米瑾儿相当熟悉,人人都艳羡米林有这么懂事乖巧又漂亮的女儿。在米瑾儿还很小的时候就经常出入他们医院,听说路过的护士看到这么漂亮的孩子都忍不住折回来多看几眼,米林的很多同事都算是看着米瑾儿长大的。
在得到许可后,米瑾儿径直走进办公室,找到自己爸爸的办公桌,把书包放在地上,轻轻拉开书包的拉链,从里面取出英语试卷跟文具盒,尽量不发出多余的噪音。
隔壁桌上不时传来翻页的声音,走廊那头陆续传来或是护士或是病人家属的脚步声,米瑾儿全神贯注地做着自己手里的英语试卷,那些完形填空或者是阅读理解对她来说并不难,但她很认真,因为她爸爸告诉她,当人集中精力时,会忘记时间这个东西的存在,若不这样,几个小时对于一个青少年来说,的确有些难熬。
也不知过了多久,可能是一台手术的时间,走廊上传来有些杂乱的脚步声,几个身穿白大褂的男人陆续走进办公室,其中一个打着哈欠的人看见了正在埋头苦干的米瑾儿,眼睛一亮。
“哟,我们的米老师来了。”
“李叔叔好,陆叔叔好,林叔叔好。”
米瑾儿停下笔,抬头看着这三个大老爷们。
那个被叫“林叔叔”的是他们中最年轻的,叫林一枚。听说这个名字是他爷爷起的,因为在他妈怀他的时候,都以为是个女孩,所以取名“林一梅”,没想到生下来是个男孩。结果全家人高兴地把改名这件事给忘了,后来给孩子上户口,这可急坏了没念过书的“林一梅”他爸,还是上户口的工作人员灵机一动,给改了一个字,也就有了现在的林一枚,也算是独一份儿了。林一枚人如其名,长得白白净净,瘦长瘦长的,看起来弱不禁风的样子,曾经米瑾儿还担心过他给病人做手术时会不会体力不支。
听到被人叫“叔叔”,林一枚一脸不开心,反驳到。
“我说米老师,不是说了叫我哥哥的嘛,我跟他们几个糙老爷们可不一样,我可还是单身青年,来乖,叫哥哥。”
旁边的李医生拿着手里的报告使劲地打了下他的头,一本正经地说到。
“你小子少占便宜,你跟人瑾儿都差了一轮多,你还好意思让人叫你哥哥,你咋这么不害臊啊你,你单身你还骄傲了是吧。上回你嫂子给你介绍的那姑娘,人哪里不好了,被你一口回绝,你还在这闹自己单身,看把你能的。”
李医生是北方人,身材魁梧,说起话来嗓门有些大,再加上手里的动作,看着有些气势汹汹的样子,其实他并没有生气。
一旁的陆医生也参和进来。
“我就说,上次我看到弟妹一脸的不高兴,原来是这么回事。我说‘林妹妹’,什么样的姑娘才能入你的法眼,说来听听。”
陆医生是他们之中最年长的一位,小眼睛,戴着银色边框眼镜,平时总是笑眯眯的,喜欢拿年轻人开玩笑。
林一枚见自己势单力薄,便不跟他们纠缠,伸着脑袋往米瑾儿的桌前凑,装出一副对中学生作业很感兴趣的样子。
“现在中学的英语都这么难了……”
“是啊,‘林妹妹’哥哥。”
米瑾儿猝不及防的说笑,逗笑了办公室里除林一枚以外的所有人,林一枚涨红了脸,支支吾吾地不知该怎么反驳的好。
这时办公室又进来一个人,林一枚像是找到救星一样,对着门口的人说。
“米医生,下来啦。”
米瑾儿看到门口那个高大的身影,立即收起了脸上的笑容。
…………
米林最近有些烦闷。
准确来说,自从米瑾儿升入初中以后,他时不时地就会有些烦闷。他感觉到曾经那个乖巧的女儿在渐渐消失。
虽说在外人看来,他的女儿依旧乖巧懂事,学习成绩优异,什么都不需要自己操心。可只有他感觉得到,他的女儿变了。
一回家就喜欢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开着学习机塞着耳机,任凭他怎么敲门都不理。女儿也这么大了,又不好随意进出她的房间。除了吃饭以外,他跟女儿几乎没有交流时间,就算是好不容易休息一天在家,俩父女之间也是没有更多的话题可以聊。
米林抬眼,从镜子里正巧可以看见女儿的半张脸。米瑾儿坐在后排靠近右边的车窗,一直侧着脸,似乎不愿意正视米林。这让米林又不禁怀念起曾经那个小小的,软软的,总喜欢黏着他,奶声奶气地说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