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春坞内沈湛见温蘅始终不言不语心中担忧。
他知道妻子为何如此,昨夜建章宫之事,今晨慕安兄之事这两件事,亦沉如巨石压在他的心头。
他虽生来身份显赫,乃华阳大长公主与武安侯独子,但与皇室贵族子弟都只是泛泛之交,去青州上任前,真正的友人兄弟,唯有从前的六皇子、如今的圣上一位,后来在青州与阿蘅相识相爱也与慕安兄渐渐熟络他敬重慕安兄品行才学端方君子,如切如磋又有阿蘅这层关系在内,虽与慕安兄相识时间远短于圣上,渐也视慕安兄为亲友兄长。
问平生,他沈明郎独此两位兄弟友人,他也原以为,此生能与六哥和慕安兄两位至情至性之人为亲为友,是他沈湛的幸运。
但不过短短一夜,一切都天翻地覆,相识十几年、原以为肝胆相照的六哥,竟在建章宫内,调戏他的妻子,若非他恰好来到建章宫外,撞破此事,已除了阿蘅鞋袜抚摸亲吻的圣上,后来会对阿蘅强行做些什么,他略微深想,便心惊肉跳,胸中阴霾翻搅,如尖刀划过胸膛的剧痛,能将他整个人淹没。
建章宫之事,已令他心绪沉郁阴鸷,他强行压抑着回到家中,又从慕安兄口中听到了那样一番话,被他视作端方君子的慕安兄,在他的询问下,竟道出他是为了驸马的身份、为了仕途顺畅,有意设下玉鸣殿之事,他所以为的浊世清流君子,却自剖心胸,称是附凤逐权之人
连番惊骇打击,令沈湛心思狂乱,如阴霾遮天,整个人被这两件事沉沉压着,反复思量着他在这世上的独二位亲友,思量着他对慕安兄品行的敬重,思量着他与圣上的多年情谊,慕安兄的转变,令他震惊,而圣上昨夜之举,若非无意为之
原可交付生死,九死不悔,可现下,昨夜在建章宫亲眼所见、亲耳所闻的一幕幕,总是不断在他眼前闪现,每多回想一次,曾经坚如玄铁的信任,便多一道裂缝,若这裂缝一道道遍布信任表面,曾经的坚不可摧,只要外力稍稍一碰,便会碎成齑粉
其利断金
去夏离京视察大梁各地水利,路经武威城时,牢记儿时承诺的他,特地为圣上向徐先生求做了一把乌金匕首,并请徐先生篆刻了这四个字,后来,他也见圣上将这乌金匕首陈设在日日可见的御案前,他与圣上之间,向来是这样,许多话无需明说,兄弟情义,都刻在心里。
论说兄弟情义,圣上绝不会对他的妻子,有任何非分之想,可他熟知圣上性情,纵是醉酒,亦能自持,昨夜失态到那种地步,不该是往日的圣上,会做出的事情
他不想猜疑,可他不得不猜疑
沈湛心乱如麻的同时,也清楚知道,妻子心中的难受,绝不会比他少半分,慕安兄在妻子心中是何分量,他最是明白,愿以自己性命担保兄长清白、愿与兄长同生共死的妻子,亲耳听到慕安兄说出为了附凤逐名、设计利用自己妹妹的实情时,心中会是何种滋味,而昨夜建章宫中,面对当朝天子的强逼欺辱时,妻子又受到了怎样的惊吓和难堪屈辱
心疼担忧妻子的沈湛,暂压下自己的满腹沉思,为设法让妻子暂抛开昨夜今晨之事,想想值得高兴的事,脱离现下魂不舍舍的状态,他揽握着妻子的肩臂,含笑轻道:“还记不记得,我说过,早想好了我们孩子的名字”
温蘅因沈湛这一句,凝望墙上和合二仙图的眸光,缓缓垂落,落在自己平坦的腹部,情不自禁地,伸手轻轻抚上。
一个多月,与那人半点干系也没有,这是她与明郎的孩子,是她以为那人终于罢手,她得到了解脱,在怀着对未来的美好憧憬时,怀上的,与明郎的孩子
正想得出神,明郎轻将他修长温热的手,覆在她的手背上,与她一起感受着他们的孩子,轻声问道:“想不想提前听一听?你若觉得不好,那名字就由你来取,我听你的。”
虽然爱怜腹中未出世的孩儿,但温蘅心中,并非只有为母柔情,沉重的心事,如千丝万缕,紧紧纠缠撕扯着她,她恨不能抽刀快斩乱麻,却又不能,那不是乱麻,每丝每缕,都是她的心,牵着她的情
昨夜离开建章宫后,她原已下定决心,回来后,要和明郎坦诚一切,而后分开,无颜再见他的她,要与他断了这夫妻情分,永远分开
但这孩子,竟像是洞晓了她的心声,在她在建章宫这等难堪屈辱之事后,终于下定决心要与明郎分开时,以那样的方式,速速告诉他她的父亲母亲,他她的存在
他她是不愿见父母分离,所以不再和她这个母亲“玩捉迷藏”了吗可是,他她的母亲,却并不是他她父亲心中的好女子
纵有了与明郎的孩子,过往的一切,也都是抹不去的,时时刻刻都有被揭开的危险,她可以不畏人言,只在乎明郎一人,可若到时候事情暴露,传得满城风雨,人人皆知,她与明郎的孩子,该如何在风言风语中自处,又会如何看待她这个母亲
不要他她不,她舍不得,一个无辜的孩子,一个原本她期待着的与明郎的孩子,纵是与明郎分开,她也会怀着他们的孩子离开,在从宫中回来的路上,她有想过,与明郎分开后,她将离开这里,设法劝服太后娘娘,允她暂时离开她的身边,携父兄回到青州琴川,过上几年
尽管太后娘娘应难允准,她也有侍亲之责,但这是她与明郎坦白后,最好的选择怎有脸面再留在京城面对明郎,又怎忍见哥哥再为她受苦
哥哥昨夜无辜受难,让她心中后怕,联想去夏牢狱之灾,更是心神颤惧,愧疚万分,哥哥视名利如浮云,并不热衷官场,当初是为了她,才努力留在京城为官,也是因为她,才遭受了这一次又一次劫难,她亲手将哥哥拖进了这深渊里,也要亲手将哥哥带离,离开这人心倾轧的修罗场
回到琴川,请太医为父亲开出长期药方,他们兄妹陪父亲回到家乡,安安静静地照顾父亲,她会在那里,生下与明郎的孩子,与孩子和父兄过着简单的日子,小城岁月悠悠数载,人心许已皆被时光抹平,无论是明郎,还是那人届时她再一年回一次京城,侍奉太后一定时日,再回琴川,和父兄孩子一起
她原是这样打算的,可哥哥却不愿回去,他说他要成为驸马,自此摆脱身份桎梏,与世家子弟平起平坐,他说他昨夜是在利用她的信任,有意设下了玉鸣殿之事,只为此后官运亨通,一展抱负,青云直上
墙壁上悬挂着那幅和合二仙图,是哥哥亲手画了送她的,当时哥哥问她想要什么生辰贺礼,她摇头,说只要哥哥平平安安就好,哥哥后来送了她这幅画,和合二仙,寓意夫妻恩爱白首,一世不离,哥哥说,因为她希望与明郎白头偕老,所以他祝福她与明郎白首不离
哥哥说过许多话,不仅仅是不久前所说的利用她,许多年前,他还说过,阿蘅是他的命
温蘅心事沉郁,虽因沈湛有意提及孩子名字,而浅笑须臾,但很快,笑意即被沉重心事压散,沉思不语,沈湛望着沉默不言的妻子,想到她昨夜曾说,回来之后,要与他说建章宫之事,但到现在,妻子都没有开口。
怎么开得了口,能叫心性柔婉的妻子,激愤到甩了当朝圣上一耳光,心中该是何等屈辱,他所没有看见、没有听见的,又会有多么荒唐可怕妻子又将因为此事,难受多久
沈湛紧紧地抱住妻子,真希望自己能让妻子忘了这件事,真希望昨夜之事从未发生,可都只是妄想,他都越想越是深刻,妻子定也一样,圣上六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