喝不尽的杯中酒,唱不尽的离别歌。
放不下的手中剑,杀不尽的仇人头。
深秋,黄昏。
西风漫卷,衰草枯杨。
门外杳无人迹。
屋内一灯如豆。
老金头正靠在门后的火炉边,默默的搓着双手。
这是一双苍老的手。
指节粗大,指甲污黄,皱皱巴巴的皮肤就蜷缩着包裹在僵硬的掌骨和指骨上,根根血管就像枯树的老根,在褶皱的皮肤下肆意的穿行着。
一个人若是有这样苍老的一双手,那么他的年龄便绝不会太年轻。
老金头当然也已不再年轻。
他的须发早已花白,他的眼窝也早已凹陷。就连镶嵌在眼窝中的昏黄眼珠,也早已蒙上了一层白翳。
这里本是酒楼,但他却并没有在喝酒。
喝酒当然是一件惬意的事,但想要享受到这份惬意,总是要付出些什么。
要付出的当然就是银子。
老金头有很多东西,有一头花白油腻的头发,有半嘴还未脱落的牙齿,有数不清的长短皱纹,还有二十三处深浅不一的老人斑。
这些东西已绝不算少,但却偏偏就是没有银子。
老金头虽然没有银子,但仇六却偏偏就有银子。
不光有,而且还不少。
仇六就坐在老金头对面的桌子旁,桌子上摆满了酒菜。
酒菜可真不少。
锅烧羊肉、小米炖辽参、土豆焖鲍鱼、山西过油肉、牛肉窝窝头、红枣蒸黄米,还有最有名的酱梅肉荷叶饼。
更重要的是还有酒。
――四十年的竹叶青。
这是全涂水最有名的一家酒楼,桌子上摆放着的也是这酒楼里最有名的菜式。
美酒佳肴就摆在他的面前,但他却动也没有动。就连茶水都没有喝一口,只是在慢慢地啃着块干硬如石头的硬馍。
他的人也像极了手中的这块硬馍,又干,又冷,又硬!
他吃的很慢。
老金头进来的时候,他就已经在啃着这块硬馍,老金头准备离开的时候,他还依旧在啃着这块硬馍。
在他吃馍的时候,头上的帽子便随着他啃咬的动作,不住的晃动着。
一顶棉帽。
“隆冬到,戴棉帽。
花花哨哨,数童帽。
南北汉子毛巾包。”
这本是山西地区广为流传的一首童谣,就连三岁的孩童,也会咿呀的嘟囔几句。
此时不过是深秋,天虽已冷,但也绝不至于带一顶厚厚的棉帽。
更何况这店里早已生起了暖炉,炽热的暖炉正摆在仇六的身后。
炉火温暖,烤得屋内的客人都有些慵懒。
仇六身上早已有汗水淌下,原本裹在身上的棉袍也早已解开丢到一边。
但这厚重的棉帽却依旧留在他的头上。
硬馍已被他啃光。
老金头也已经起身离开。
桌上的菜肴已经变冷,温好的酒也已经放凉。
但他连看都没有看一眼,就再一次伸手入怀,掏出随身携带的硬馍。
仇六是个很谨慎的人,他不希望别人发现他被毒死在酒楼上。
他自己已经算过,江湖上想要杀他的人最少也有七百八十六个,但他到现在还活着。
黄昏,黄昏前。
街上人正多,忽然一匹快马疾驰而过,撞倒了提着夜香的小厮,也吓坏了背着妓女的乌龟。
更别提那一片狼藉的摊位和洒落一地的青菜萝卜。
马上的人腰悬长刀,精悍矫健,待到骏马驰过酒楼门口,便忽的从马上跃起,凌空翻身,箭一般的蹿入屋内。
酒楼里一阵骚动,但仇六却没有动。
来人已经看见了仇六,也看见了仇六头上的棉帽。
仇六本就背门而坐,此刻自然也背对着来人。
来人却没有招呼仇六,反而缓缓的迈步,走到了仇六的面前。
仇六抬头。
就在仇六抬头的一瞬间,那人全身的肌肉却好似已经僵硬,脸色也已经完全变得苍白。
那人长长的呼出一口气,喃喃道:“是你?”
仇六没有说话,也没有动。
那人面色一凛,右手一翻,三尺长刀已经出鞘。
仇六依旧坐在那,既不说话,也不动。
刀锋一转,刀光闪过。
滴滴鲜血从刀锋流下,鲜血殷红,有如凤凰泣泪。
仇六还依旧坐在那。
但面前的桌上却已经多了一样东西。
一只左手。
鲜血淋漓,淋漓的鲜血从断腕流出,沾满了来人的衣衫。
那人苍白的脸上冷汗雨点般滚落,声音也已嘶哑:“这够不够?”
仇六依旧没有说话,也依旧没有动。
那人猛一咬牙,刀光又起。
他的左臂也已摆在了桌面上,他竟一刀斩下了自己的左臂:
“这够不够。”
仇六抬头:“你既然认得我,那你就应该认得我的规矩。”
那人的面容已因痛苦而扭曲变形:“喝不尽的杯中酒,斩不尽的仇人头。”
仇六的名字当然就叫仇人头。
仇人头冷笑:“我既然叫仇人头,那我所要的,自然也是人头。”
那人的面色忽然从苍白变得蜡黄,又从蜡黄变成了一种死寂的灰白色。
门外忽然传来几声犬吠,犬吠狺狺,传遍了整条街道。
黄昏,正是黄昏。
一个瘦小枯干的身影匆匆而入,完全没有注意到蜷缩在门后的老金头。
但老金头却已经看见了他。
这人长的实在是丑陋,即便已是暮年的老金头,也绝对比他好看的多。
――他出现,是个驼子。他走路,是个瘸子,他看人,是个独眼龙,跟他讲话,他却又是个聋子。
世间怎会有如此丑陋可怖的人。
看见他走入,原本就已快没有客人的酒楼,就连老板和小二也都已吓跑了出去。
――若不是因为他的走入,老金头又怎会舍得离开这温暖的酒楼,回到那潮湿冰冷的破窑。
这驼子一瘸一拐的缓缓走入,又缓缓的走到仇人头的对面。
他抬头,独眼正对仇人头:“不错,是你。”
仇人头依旧既不说话,也不动,只是啃着那块冰冷的硬馍。
于是那驼子便也不再说话,却伸手抓起了桌上的酒菜。
仇人头抬眼,紧盯着对面的驼子。
驼子冷笑,露出嘴里的黄牙:“味道不错。”
仇人头皱眉。
――血还未干,淋漓的鲜血早已和桌上的酒菜融为了一体。
黄昏,黄昏后。
桌上的菜肴早已被吃光,就连壶中的美酒,也已被喝的一滴不剩。
驼子把玩着桌上的人头,好似在把玩着一颗皮毬,咧着嘴道:“这是‘八卦刀’宋赭的头?”
仇人头冷笑:“是。”
驼子却好似没有听到一般:
“这是八卦刀‘宋赭’的头?”
仇人头皱眉,大声道:“是!”
驼子冷笑:“你说话时总应该看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