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言罢双掌一合,十六颗佛珠从腰间迸射而出,金光闪烁,耀眼夺目,初时四散缭乱,在灭苦一喝之下,复又列为一队,首尾相衔,悬在灭苦头顶转动不止,看来有如一道金环。
那巨蟒此时则摇摇摆摆,往二人所在处游曳而来,口中依然是一句“数据清理”反复不停。待离得近了,红眼闪烁,头颅高昂,似乎又要发难。
小二早就汗如雨下,忍不住出声提醒道:“大师小心呀。”
灭苦轻嘿一声,头顶金环一散,复又在巨蟒头顶一聚,瞬息间便套在了巨蟒脖颈之上。这老僧随即口唇微动,顿时梵音绕梁,妙偈不绝,心花缤纷,意海澎湃。那金环得了此咒加持,立时往中间一收,嵌入巨蟒皮肉之中,勒得那巨蟒身形一滞,随即原地陀螺般打起转来,口中嘶嘶疾响,红眼明灭不停,显得痛苦不堪。
灭苦见状,一边口中咒语不停,一边额头万字急转,但听得嗡地一声,周身金光爆射,一尊金身罗汉虚影,立时显现,将灭苦与小二罩在中间。
那金身顶天立地,凶神恶煞,比之石室之内时更为壮观雄伟,但见他将两个山包似的拳头一错,对着尚在挣扎的巨蟒头部便是呯呯嘭嘭一通猛击。直打得巨蟒皮开肉绽,断齿横飞。
小二心中虽然还是觉得自己师父要比这臭和尚厉害那么一点点,见了这等神通,还是禁不住连连叫好。
然而那老僧此刻却是额头汗水涔涔,心中暗暗叫苦。他控住十六颗佛珠本来极耗修为,再催动罗汉金身,已是使出十成功力,原以为狮子搏兔,顷刻便能建功,谁料那巨蟒外表皮肉虽是不堪一击,内里筋骨却不知为何坚不可摧,数百拳下去,依然伤不到它根本。
正所谓柔不可守,刚不可久,这般相持,束缚巨蟒的金环逐渐黯淡,金身亦现疲态。只听一连串噼啪连响,忽然间巨蟒周身电光四射,将佛珠尽数弹开,紧接着一道闪电从蟒口直射而出,轻易便洞穿了金身胸口,罗汉虚影顿时支离破碎、消散无踪。
灭苦如遭重击,捂住胸口向后划开数十步远。他刚定住身形,忽然道一声“不好”,又往前方疾窜出百步,此时一道银光恰好从二人方才位置划过,若非灭苦闪避及时,他们此时已和金身一般下场。
小二回头定睛看去,又吃了一惊,原来那银光本尊,竟然是那巨蟒头颅,只是此刻皮肉皆去,露出了内里银白色的骨骼,那红睛依然耀眼,如今却是罩在一个透明玻璃缸里的大红光球。
灭苦自知不敌,头也不回,连换数种身法,欲往黑暗深处逃去,哪知那巨蟒每次都能算准方位,口喷闪电,将二人逼返。如此来来回回,晃得小二几欲呕吐,双手也快要环抱不住灭苦身躯,忍不住道:“大师,我快不行了,这臭蛇怎地这般厉害?”
灭苦趁隙答道:“是老衲失算,以为此怪为火灵根,便以金属性功法抵敌,谁知那怪內藏异种雷灵根,以致一溃千里。”
那巨蟒以闪电逼住二人,又复摇头晃脑而来,口中依然是“数据清理”说个不停。
这老僧心知事急,对小二嘱咐道:“老衲要全力施为,与这妖蟒一决生死,未免误伤陆施主,还请暂且松手。”
小二对灭苦本是将信将疑,听了他这番说辞,一时反而抱得更紧。
灭苦急道:“施主勿疑,老衲若要害你,何必等到此时。”
此时巨蟒已至二人身前,红眼闪烁、蛇口微启,雷霆霹雳,转眼将至,扣住灭苦腰间的小手这才分开。
说时迟那时快,但听得灭苦清啸一声,原本四散的十六颗佛珠一齐射向灭苦身躯,分别打入他周身穴位,只见灭苦瘦弱干枯的身形陡然暴涨,金光灿灿,肌肉遒劲,身长虽不及先前罗汉虚影,威势却犹有过之。
那巨蟒趁着灭苦立足未稳,口吐闪电,直击灭苦胸腹,电光火石,声震九天。
谁料灭苦不闪不避,挺胸而上,那电光劈在他胸口,立时偏斜而过,仅仅留下一点焦黑。那老僧不敢停留,飞身直取巨蟒头颅。
那巨蟒见状蛇口大张,前后连摆,但见一道道闪电仿若河瀚银龙,又似天女飞梭,划破无边黑暗,皆向灭苦射去。
“来得好!”灭苦大喝一声,双拳连击,一分二,二分四,无穷无尽,看来犹如千手罗汉,任尔秋叶无边黄,管他春樱漫天红,一个不漏,将银龙飞梭尽数击偏,顷刻间欺至巨蟒眼前,也不管三七二十一,照着那只赤红独眼便是一拳。
饶是那巨蟒头大如山,也被这一拳打得向后退去,刚稳住身形,却又被灭苦一拳震退。如此接连十数拳,原本护住红眼得玻璃罩子上,已现出细微裂纹。
小二也知道胜利在望,禁不住在远处大声喝彩:“大师,打得好呀!加油!把它的狗眼打爆!”
所谓为山九仞,往往功亏一篑,那巨蟒怎肯坐以待毙,觑准了灭苦两拳之间,旧力已尽,新力未发之时,猛然向前一探,上下颚一开一闭,竟将灭苦囫囵吞下,紧接着浑身电光流转,独眼赤芒暴射,口中反复念道:“数据清理中——数据清理中——”
那怪这般说着,又复摇摇摆摆向小二处游荡而来。可怜小二始终看不懂灭苦和这巨蟒为何能在毫无借力的情况下往来无碍,只能徒然摆动手脚,眼睁睁看着巨蟒山一般压来。
待那巨蟒离得近了,小二只觉电光逼人,眼前明晃晃一片,头发汗毛根根直立,心道那老僧如此威武,也不免命丧蟒口,自己不过是肉身凡胎,只怕还没有啥感觉,就给电成了渣渣,好在也没多大痛苦,大概算是不幸之中的万幸吧。
他正自乱想,那巨蟒却忽然定住不动,周身电光渐衰,红眼明灭不断,连那车轱辘话也讲不利索,“数据——错误——数据——嘶嘶——”,像是舌头打了结,又似乎脑袋卡了门板,一时间转不过弯儿来了。
又过了一会,只听一声巨响,那巨蟒额头爆裂,从里头钻出一个人来,金身健硕,不是灭苦又是何人?
他双臂此刻抱住一颗仗许上下的红纹铁球,正是巨蟒那颗赤红眼珠本体。
小二只听到连声震天暴喝,又见那老僧双臂肌肉血脉贲张,那红纹铁球立刻应声粉碎。
那巨蟒脑门开洞,眼球被爆,焉有活路,偌大身躯,顿时失了凭依,软趴趴地飘往黑暗深处。
先前小二以晶刺穿破灭苦咽喉,却不知靠的是五位高人残魂相助,颇有些看不起这臭和尚,现今见他如此威力,方才心悦诚服。
“灭苦大师,你好厉害呀,刚才我差点以为你被……”小二正说着,忽见灭苦身上散出十六颗佛珠,与之前相比,已是黯淡无光,灵气全失。还没等他看个仔细,这些佛珠便尽皆崩解,纷纷扬扬,化作烟尘。再看那老僧,此时也是风光不再,又复干瘦枯槁,似乎看起来比先前还苍老了几分。
“大师,你不要紧……”
“陆施主!”灭苦高声打断小二问询,嗓音嘶哑难听,彷如裂帛。
小二被他吓得心头一跳,惊问道:“怎……怎么啦?”
只听灭苦大声道:“施主,事急矣,且听老衲一言。”
小二心下疑惑,那巨蟒已然伏诛,哪还有什么急事,不过他还是答道:“好的大师,我好好听你说话就是了。”
灭苦点头道:“施主,老衲先前曾言,过了灵境石门,便是真实不虚,如今看来,不过是老衲坐井观天,一厢情愿罢了。此处看似与我等世界大异,实则不过是另一重虚妄,与那真实不虚之间,尚有重重险阻。可惜老衲已近油尽灯枯,欲再前进,已无余力,若要回头,自知罪孽深重,无颜再见故人,唯有求陆施主一事,望陆施主念在老衲方才拼死相护,勿要推辞,咳咳。”
灭苦讲到一半,不禁咳嗽起来,只是他噼里啪啦讲了那一通,在小二听来却是莫名其妙。可那老僧说得好似遗言,小二知道是刚才和那巨蟒拼了个两败俱伤,心中不忍,勉强道:“大师,你说就是了,我要是做得到的,一定给你想办法,绝不会耍赖皮。”
灭苦喘息一会,又接着道:“老衲在小灵境修行百载,所用佛珠中有一颗得了机缘,通了灵性,那时节老衲尚未悔悟,给他取了法号道生,将他附在一具神木傀儡之上,便遣他往人间寻找童子替老衲延寿,他天性尚在懵懂,为老衲所累,恐怕做下伤天害理之事,还请施主返回人间之后,设法寻找,若劝得便罢,如若劝不得,只好劳烦尊师替老衲消了余孽,老衲在此先行谢过。”
他说罢对着小二合掌而拜,小二本想躲开,无奈悬在那里动弹不得。
既受了灭苦一拜,小二想到自己毕竟年幼,他那臭师父又虱多不痒,这事要麻烦也是麻烦他师父,顿觉轻松了许多,对灭苦道:“灭苦大师,我答应你,等我回去以后就去求我师父,他那人虽然马虎,本事还是大的,一定替你办成。”
“好,老衲这便送陆施主元神归位。”只见灭苦伸手一招,之前用来照明的那第十七颗佛珠,立时从远处飞来,在老和尚身边飞舞。
“陆施主,”灭苦指着那颗佛珠道:“老衲的佛珠,纵然远隔万里,也可相互感应,施主只需身怀此珠,循着道生所在,即可回去人间,往后若要寻找道生,亦可仰赖此珠。
他说罢对那佛珠挥了挥手,可那佛珠依然贴着灭苦环绕不停,似有不舍之意。
灭苦对佛珠叹道:“你我缘尽,各有去处,往后随着陆施主修行,务必尽心竭力,止恶向善,切记切记。”
他言罢对小二一指,道一声“去罢”,那佛珠应声而动,一眨眼功夫就飞进小二腹部,隐没不见。
“乖乖,”小二摸了摸肚子:“我就这么个小小的身子,到底还要装多少东西呀。”
他抬起头,正要问灭苦佛珠藏在哪里,忽然荧光大盛,刹那间就从原地消失,未留下半点痕迹。
待荧光渐熄,四周又变为一片漆黑,灭苦一手捂住前胸,一手向摸索,着实花了一番功夫,这才摸到那堵无边石墙那里。
他沿着墙壁慢慢挪动,每摸到一扇石门,都将门上石雕细细抚摸一遍,直到刻有如来宝相的那扇石门才停了下来,手掌轻抚门上的数字,颤颤巍巍而道:“三千大千世界,全赖世尊点化,得见一隅,可惜弟子愚昧,无缘前往佛国净土,惜哉,幸哉。”
他随即双掌合十,口唇微动,念的似乎是地藏经。与此同时,他背后黑暗深处,又发出了隆隆之声,只是这次气势更加磅礴,有如排山倒海,经久不绝。待声势稍减,果然又亮起一个红点,接着是第二个红点,第三个红点……到最后密密麻麻,有如满天繁星,只是红芒妖冶,望之生惧。
灭苦诵经已毕,终于支持不住,向前倒去,倚靠在了石门之上。他勉力回过身子,面向那无数红点,忽然呵呵一笑,低声哼唱起来,歌曰:
万丈高墙只作碑,千抔红尘送我归。
莲台净,柳枝垂,一点青灯照客回。
唱罢,两道红光划过,只见一尊老僧石像,合掌盘腿,栩栩如生,与那石门融为一体,端坐世尊莲台之下。
正是:
慈悲心中皆佛国,毒垢念处唯狱门。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