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天远说得没错:在李进前的上衣口袋里面,确实装着小小的一瓶“鹤顶红”。此刻他正双手扶膝,呆呆坐于“锦绣花园”小区晴儿卧房内宽大的席梦思床上。晴儿打来一盆开水,将毛巾在水里蘸湿拧干,把他脸膛、肩背、胳臂间的汗粒尘灰擦洗得干干净净。李进前就那样如痴如傻的僵坐如偶,半句话也不说,任由晴儿在身上擦来洗去,仿佛陷入到了久久的深远的沉思中一般。
“哥,哥,……”晴儿擦洗完毕,蹲下身去轻轻的叫道。
不知叫了多久,李进前终于缓缓的抬起了脑袋;他的眼神呆滞,表情僵硬,好半天方才认出晴儿似的,龇着白惨惨的牙齿咧嘴一笑,笑容森然可怖:“晴儿,哥遇上麻烦啦……”
“哥,哥,什么麻烦啊,……非常大吗?”晴儿瞪圆眼珠,惊恐的问道。
李进前背过身去,翻着眼白死死的盯着墙壁一角;半晌,嗓子里才又吐出空空洞洞的几个字音:“非常……非常的大。商路险恶,人心不古,一个漩涡套着一个漩涡,一个陷阱连着一个陷阱,大得你几乎都无法想象,也不敢想象啊!……”
晴儿的身子慢慢软了,软得坐在了地上;然而她很快就又一跃而起,扑到李进前跟前,双臂环抱着他的小腿:“哥,哥,你要想想办法啊。你这么聪明,又这么能干,一定会想出好办法的。你不能就这样消沉下去啊!……”
李进前的脸上又是一个龇牙咧嘴的森然可怖的怪笑:
“办法,我已经想出来了!”
说完站起身来,慢慢的踱到了直通卧房的阳台上,晴儿赶紧亦步亦趋的跟在后面。李进前背靠阳台转过身来,双臂抱胸平静的望着晴儿。他的身后,是沉睡的静寂如深山老林的半座城市。良久,李进前慢慢悠悠的从上衣口袋内摸出一个拇指大小的青碧净瓶,放在鼻子下面,视线越过净瓶顶端,凝视着晴儿那美丽的惊慌的瓜子小脸:
“那年我去省城办事,在一座人来人往的天桥上,我遇到了一位测字卜卦的游方道人。我不信命,自然也不前往叨扰啰嗦,但那游方道人却从后面叫住了我,说我禀赋异常,显非平庸之辈,定要送我两件宝贝不可……”
“他就送了你这么一个宝贝瓶子?”晴儿问道。
李进前仿佛没有听到晴儿的问话,只管哑着嗓音娓娓说着:“道人送我的第一件宝贝,名叫‘千杯破’,也是这么一个净瓶,不过颜色却为粉红;说,每次赶赴酒场,只需服用内装的一粒药丸,便可千杯不醉。怀揣着‘千杯破’,我从此纵横酒场所向披靡,外人不明真相,纷纷谓我酒量高深莫测。有一次‘宏发’公司的黄克敬想试我酒量,结果数箱黄酒下肚,我依然心地清明……”
晴儿不再打断李进前了,只静静的站在那里听着他的讲述:“道人送我的第二件宝贝,名叫‘鹤顶红’,便是我手中擎着的这个净瓶了;说,千古艰难惟一死,人要是不想活了,只需服用内装的一粒药丸,便可无痛无苦安然离去。从此我无论走到哪里,都要将它牢牢的带在身上;虽然没有试过,但因有了‘千杯破’的先例,我始终坚信着它的效用。哈哈,人死了,可就一了百了啊!……”
晴儿恐怖的张大嘴巴,瞪圆眼珠,突然就猛跳起身,伸臂想把净瓶从李进前的手里抢夺过来。李进前怪笑着,高高的举起胳膊转了个圈,躲过晴儿,把瓶子重又小心翼翼的装回上衣口袋里面,然后便什么也不说了,只是转身回头面向窗外,双目死死的盯视着满城美丽的星星点点的灯火月光。
渐渐的,那星星点点的灯火月光幻化成一幅幅图画,依次展现在了李进前的眼前:
两排白杨夹峙的简易乡道尽头,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小伙身背草绿色挂包,用陌生的眼光打量着面前简陋得几乎有些寒酸的柳林镇黄酒作坊;……
禾襄市区东部,人声机声喧天动地的“香雪”公司总部大楼建设工地,一个三十来岁的成年男子在十余名技术人员的簇拥下,手持图纸,指点江山挥斥方遒;……
老家仲景村,阡陌纵横花树掩映的大方田间,一望无际尽是郁郁葱葱的酒黍秧苗;那秧苗仿佛只在一瞬间就完成了起身、绽叶、拔节、抽穗各个环节,很快便穗粒饱满坠压枝头,在九月的金风中火红似霞,荡漾如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