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北方的天气总是难以捉摸,昨天还是毛茸茸的雪花覆盖了脆嫩的草芽,上午又变得艳阳高照融成一地泥泞,到傍晚又开始是风云骤变漫天飞扬。
郭彩云裹紧了毛呢外套穿过教学楼的长廊,看到新来的同学正拿着拖把仔仔细细地拖着水泥地,整个教室在黄沙无法侵蚀的窗内,显得格外干净清澈。这个孩子,郭彩云印象还是很深刻的,这学期刚开学年级主任突然让她拟一张数学的考卷,要给一个转校生做模拟测试。过了一星期左右,她下课回办公室就看到一个小女孩儿站在及了胸口的办公桌旁目光专注的答题,扎了个马尾,穿着手缝的棉袄,还有手制的棉鞋,小姑娘也黝黑黝黑的,一点儿没有城里孩子的水灵。
出于老师本能的好奇,她走近仔细瞧了瞧已经完成的试卷。她教过的学生罕见这么漂亮的字,兴致使然,就又仔细审视了一遍试卷,虽然是个小学生,作文已经显见了一些文采。
郭彩云拿了个椅子放在她身后,拍拍她肩膀:“坐椅子上答,舒服一些。”
小姑娘有点胆怯抬头看了她一眼,登时脸就红成一片,语气细微地说了声谢谢,然后又小心翼翼的坐下了。
郭彩云出了办公室看到抽了烟回来的主任正向她走来,呼出气来都是满满的烟熏味:“清水村的校长硬推给我一个学生,没有本市户口,就想通过在咱们学校升实验初中,我又不好意思拒绝,都是老同学。”说到这里两手在便便的肚子上交叉握起来,“我让她先答一下咱们卷子,答得不好我名正言顺的给我同学退回去,或者往下年级给她找个班。你也知道,乡下的教学水平,我就是意思意思,资质太差还拉平均分。”
结果,这个乡下的孩子很出乎意料的得到了各个老师的赞赏,主任也人云亦云的开始对新生青睐有加。郭彩云后来也看了她的数学卷子,答得很好,但是一下就能看出来,很多新课程都没有学,都是用笨方法一点点算出来的。
等郭彩云思绪飞回来,小姑娘已经整理好教室,准备把桌子上摊着的数学课本装进书包背上肩膀。于是郭彩云就推开了教室门,背着外面漫天的狂风问:“一个人打扫辛苦啦,我们一起吧,今天风很大。”
“老……师,好。”轻音太小,马上就被风声掩盖了。
“走吧,我们一起。早点回家,父母该担心了。”
等出了教学楼的门,肆虐的风在昏黄的小城里四处流窜,郭彩云看这孩子单薄的都能让风给卷起来,就拉过她来护在身侧,用大衣半裹着遮挡点风,想问问她学习情况,可是被风吹得张不开嘴。两人艰难的出了校门,郭彩云就看到郑向山的车停在门口,心里寻思要不要让向山把这个学生送回家,她一向保持着一颗菩萨的热心。
“小云,这呢,怎么才出来!”郑向山摇了一截车窗叫唤着郭彩云。郭彩云刚想作答,衣角就被拉了一下:“老师,我回家了,再见!”
“等等,我送你回去!”
“不用,我看到我爸妈了!”小姑娘兴奋地喊完,伸手指了指斜前方,一男一女正推着面板车上的小孩在校门口的一侧等着,说完小姑娘弱小的身子就飘飘摇摇地向那三人奔去。
郭彩云也赶紧快步拉了车门坐进来,他大儿子郑廷扬正头也不抬的玩着新弄来的游戏机,白白净净的衣服有几处明显的擦痕,还弄出了狭长的口子,“你是不是又打架了,瞅瞅你衣服,小小年纪不学好,不抓紧学习,考不上实验中学,没人管你!”
小妹玉燕听后,胶皮糖似地拉着哥哥的袖子笑嘻嘻的学话:“考不上实验中学,没人管你,考不上实验……”
“别烦我,你刚学会说话呀!”
这件不经意的小事就这样随着这场突如其来的狂风一样毫无征兆的平息了,不过郭彩云讲课时会不自觉的会留意一下那个新来的孩子,她总是比其他人坐得端正,总是比其他人显得安静,也总是比其他人学的认真。作为老师,不自觉的会喜欢这样成绩优秀看着懂事易掌握的孩子。于是在班级总是喜欢提点她回答问题,或是不自觉的夸奖她以资鼓励,她对自己的学生不喜欢吝惜感情。而她也似乎总在这孩子看向她胆怯的眼神中看到蕴藏的感激之情。
又一次看到她最后留下来打扫教室,郭彩云就站在教师门口等着她出来,满面笑容地说:“瑾瑜啊,以后晚上或者双休日有时间就来我家,我给你补补落下的课。你是个学习的好苗子,咱得再加把劲才更有机会考到实验中学。”
她是怎么回答的呢,她没有回答,而是愣愣的红着眼睛哭了。
“是家里有什么困难吗?”
“不是,……谢、谢谢老师。”她只是没想到老师会对她这个外来生这么好,突然间被这种温暖烫到了眼睛。
“那这周六的上午开始吧,9点吧,我家在学校附近,出校门向左一直走到双子街,再向右拐直走有一排小洋房,第一家就是我家。”
补课的事就这么敲定了,赵瑾瑜每周五晚上和周六的上午都会准时报到郭老师。不过第一次来到郭老师的家门,赵瑾瑜还是害怕了,她没想过郭老师的家会这么大,她没想到郭老师的家会这么美,两层的小楼房,门前还有小花园。虽然她算是见过了城市的豪华美貌,却未预料郭老师家这般的精致,她害怕的不敢进去,她的鞋子有些脏,她的衣服有些土,甚至手里拎着的父母感激的心意——一袋土豆和带着露水的青菜,都和这里显得格格不入。
郭彩云接过她的“礼物”说:“李婶,这些都是新鲜的菜,你中午琢磨做点什么吃。”她家甚至有仆人吗?当然不是仆人,只是她还不懂城市里保姆这个高级名词。
猝不及防的从楼上就下来一个穿着白衬衫的清俊少年,清清瘦瘦个子有点高。走的过急,在和她们相撞之时急住了脚,“操,什么玩意!”
瑾瑜不知道是说她还是说她手里的土豆,局促的躲闪了一下。
“文明点,这是我学生赵瑾瑜,跟你同年级,你平时……”郑廷扬根本未入耳,人就已经飞速跨上单车没了踪影。“我儿子,郑廷扬,跟你同级。”
赵瑾瑜心里一直在琢磨一件事:他刚才说的什么玩意是在说我吗?
学习期间,郭老师的女儿起床后看到她很不乐意,使劲把郭老师拖到隔壁说:“补课为什么非要到我们家,在学校不行吗?”
“学校今天放假!你家多金贵呀,别人还不能来了是吧,谁给你养的资本主义脾气!”
一墙之隔的那侧是玉燕作为女主人对自家领土的极端防卫,这侧是瑾瑜作为被排斥的外来者的羞愧和难堪。仅仅是靠砖垒砌的墙壁,却隔离出壁垒分明的两个世界。以至于她在这里有种左右难为的拘束。一个孩子自懂事起就有了敏感和易碎的自尊心。她多么希望,郭老师的家像清水村的张老师那里一样,有着清贫寡淡的趣味。
中午,郭老师极力留下她吃饭,可是她死命的拒绝了,为了一份羞耻心。自此之后,她每次来到这里前都会在进屋前,把鞋打理干净,无论多么泥泞的天。学习时也是端坐在椅子上,不会另外多挪动出这一平方米的一毫厘,即使她很想上厕所。
郭彩云也看出小孩子在这里的不适应,也就没有过分挽留。看着小姑娘在艳阳高照的天气下噔噔噔跑远了,进了屋看着盘坐在沙发上的玉燕忍不住又教训了几句:“一点礼貌都没有,平时怎么告诉你的!”
一句话又惹得小姑娘反锁了门一直不出来,“你跟你哥就不能让我省点心吗!”
赵瑾瑜并不知道自己的行程在郑家引起了小风波,回到家里的时候看到王丽芬正坐在门口从一箩筐的烂菜叶里捡新鲜的,闷声说了句:“妈,我回来了!”
“我估摸着你也快回来,菜我刚热好在锅里。”
赵瑾瑜从王丽芬旁边过去的时候又听她说:“今天学的好吗?”
“挺好的,老师人很好。”
“你们老师一看就是面善的,咱们给人家添麻烦了,下次去再给老师家带点土豆吧,老师家有什么忙,多帮着点儿……”
“嗯。”刚进屋就看到玉珏拿一本古诗全集笔直的站在门口思过,“你干嘛呢?闯祸了?”
“姐,你别打扰我背诗。”
“来,我考考你,此夜曲中闻折柳,下一句是什么?”
“何人~不起~故园情,”玉珏摇头晃脑的背完,又着急地指到:“我现在已经背完唐诗了,爸让我背安朱的。”
“安朱是谁?”
“姐,你怎么连安朱都不认识啊。”
赵瑾瑜凑到玉珏跟前仔细看了看:“什么安朱,念晏殊。连字典都不查呀你?”
玉珏挠了挠头不吱声,又指着一个字问:“这个字念什么?”
“自己查字典呀,你闯什么祸了?”
“……”
“你不说,我就告诉爸说你不好好背诗……”
“我才没有,你撒谎!”
“那你告诉我呗。”小朋友就是喜欢争执,喜欢事事都分出个对错来。
“就是,就是王天硕拿了他爸的剃头推子,和我把李雪家的狗剃了点毛,然后,李雪就……就哭了呗,跟爸告状。”
“哦,王天硕是谁呀?”
“他现在是我兄弟了,就住在跟咱们对面。他家卖的面条可好吃了。”
“老大,你吃饭去,别搭理他,这小子越来越不听话了!”姐弟俩听见王丽芬隔着回廊教训,相视一笑各自噤声。瑾瑜从心里羡慕玉珏,在这个陌生的地方已经有一个知心的小伙伴,而她在班里还是孤单的独来独往,每个同学好像都有了既定的圈子,全班37个同学,只有她像除商后的余数,她多希望在班上有手拉手的朋友,一起上厕所,一起放学回家。
一家人吃了晚饭,瑾瑜妈拿了凳子坐在门外和隔壁的几位婶娘闲聊最近的光景和老家的情况,瑾瑜和奶奶坐在床上听收音机里抑扬顿挫的说书声,外间就是玉珏在赵普方跟前摇头晃脑的背诗声:“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小园香径独非回。”
“什么“非回”,这俩个字是这么读的吗?嗯~!”
赵普方平时训斥孩子自有一套,他很少动手教训孩子,但只要“嗯”字一出,两个孩子大气都不敢出,威严肃穆自在其中。赵普方这一生经历太多苦难,他把学习的希望寄托在两个孩子身上,他做着一切并非为着自己,他希望有朝一日,他的孩子脱离汗渍的土壤,看更广阔的祖国。而两个孩子聪慧的头脑,也让他看到愿望传承交接的可行性。
78年恢复高考,赵普方捡起丢下的课本,没日没夜的复习,最终还是与大学失之交臂。他想过再接再厉下去,可是瑾瑜的到来,使他彻底放弃了。他是个男人,也是丈夫,又成了父亲,他的野心在赵瑾瑜的啼哭声中就熄灭了。相比较大学,他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养家,同时,他也应该庆幸,毕竟他有一个好妻子,甘愿和他在徒有四壁的寒舍携手一生,愿意不计得失的照顾年迈失明的母亲,不断在他最困难的时候支撑着他,她虽没有文化,却有着真实的朴实和善良,他赵普方应该满足了。
是的,虽然很累,却很满足。看着儿子黝黑的头顶,看着初初成型的门店,看着拿了板凳进屋的孩他娘,他都满足。
“老赵,明天这儿还得加个隔板,上面还能放些东西。”
赵普方听着丽芬的安排,口头上回了声“好”,脑海中却萦绕着另外一个问题,丽芬从什么时候,不再叫他普方,而变成了老赵。他们生活的时间太久了,他不记得他们的称呼在哪个时间点上做了过度。就像不知不觉中,丽芬从扎着两条大辫子的青春洋溢的美丽姑娘,变成了层层皱纹的妻子和母亲。他给不了她城里女人的鲜丽衣服和瓶瓶罐罐的保养,但还庆幸能给她算是温暖的家。
王丽芬的心思从来都是很简单的,除了家,她很少去思索其他,她从不在乎贫穷或者苦难,她的心境总是很平淡,或者说是易满足,她的丈夫正直勤劳,她的儿女懂事听话,婆婆也温和善良,这么些年来,她觉得不顺心的事儿很少。
像如今,她觉得生活也在变好,他们从农村迁到了城里,又要有一个蔬菜店,农村的土地承包出去还会有一些收入,供儿女上学不成问题。生活的一切正在向更好的方向发展着……
(二)
另外,赵瑾瑜依旧在郭老师家继续补课,从初春补到了初夏。落下的课程早就补完了,郭老师又主动辅导她小升初的考试,辅导的成员也添加了郭老师的儿子。实验初中在近些年来越发名气高涨,收学生也严苛起来,郑廷扬如果不努力,她和郑向山出些钱是小事,走通关系得损失多少面子啊,这事儿想想就让人上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