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头子虽年纪大了,中气却足,声音倒是洪亮。
接过魏明竹递来的毛巾,魏西云也看见了她拿着的寻剑实录,好奇道:“明竹,你买这玩意干嘛。”明竹于是把话又讲了一遍,魏西云听罢,笑着道:“你倒是机灵,也知道般若剑阁那群人不看这种书,多半束之高阁,用来装点门楣。”旋即瞅一眼磨磨蹭蹭的魏远书,语气骤变:“拉屎没擦屁股啊,快滚过来。”
魏远书叹口气,苦着脸收剑入鞘,慢悠悠地走到父亲身旁,小声问安。魏西云冷笑一声,“有出息啊,装醉,你怎么不去跳粪坑?嗯?”
魏明竹听到这熟悉的话,捂嘴笑了笑。看起来这父女俩倒是想到一起去了。魏远书小声嘟囔了几句,像是认罪又像是不服,偏偏又不敢大声说出来,魏西云没好气地冲着魏远书的窝囊脑袋就是一掌,魏明竹幸灾乐祸地笑着道:“老爹你可别打坏了,宋小姐心疼哟。”
魏西云冷哼一声,恨铁不成钢地说道:“打成白痴送过去,也好过宋家天天来催,也不知道宋小姐喜欢你哪里,一幅非你不嫁的样子。我真想一剑削了你脑袋,看看里边装着几两豆腐。”
魏远书苦着脸,连声说道:“别别别,钟先生铸剑不容易,您别拿来削我啊。我也想知道宋意初喜欢我哪儿,我改啊。”魏西云骂道:“有什么不好的,这剑叫行猎,削你个不听话的小王八蛋正合适。”魏明竹在一旁捂着嘴笑道:“爹,您这话把自己可骂进去了。”
一旁的魏远书用力不让自己笑出声,却被魏西云发觉,魏西云怒道:“你今个敢笑出来,我废了你功夫送去宋家入赘。我也让你知道知道,什么叫父母之命。”
魏远书闻言,神色马上变得肃穆,仿若老僧入定,只是剑眉之下的一双眼睛怎么也不安分,魏明竹知道,这对父子再这么斗下去,只怕自己要没觉睡了。她挽着魏西云的手臂,劝说几句,各打五十大板,又道:“爹,钟先生这剑,就是蓝白坊今年要献皇上的寿礼吗?”
提起宝剑,魏西云暂时转移了注意力,他生平最好名剑,痴于此道久矣,江湖有人称他作“魏三尺”,就是说他钟情名剑,尤其是古制的三尺长剑。他点点头,说道:“这把剑是蓝白坊今年的寿礼,钟先生你们也知道,最好古风,故而将这剑名为行猎,是上古时百族猎兽,保卫人民的意思。剑长二尺七寸三分,使着一般,但胜在一个尊贵。不过,他走时说,要你有空去蓝白坊一趟。”最后一句是朝着魏远书说的。
魏远书点点头,并没表现出什么在意的样子,魏西云双眉一紧,追问道:“蓝白坊可不是什么小孩子玩耍的地方,你去那做什么?”
魏远书神色不变,随口回道:“司里的公务嘛,三教九流都要接触一些。”
谈及巡捕司,魏西云不再多问,转头对魏明竹说道:“丫头,这些日子长安乱的很,往年这会我应该是要去宫里巡防,今年倒是不必了,但也有其他事情。你过几天去医馆住些日子,顺便和肖大夫要些养胃的方子,我这些日子总感觉旧伤又发了。”
魏明竹好奇道:“那谁去宫里,穆爷爷?”
魏西云摇摇头,做个嘘声的手势,毕竟宫中的事情不可外传。魏明竹于是不再多问。
三人随意在院子里谈些家长里短。初夏夜凉,倒也清净。不多会,魏远书随意找个借口,溜回自己房间,将门窗关好,却不燃灯。黑暗之中,魏远书深呼吸一口,抑制住自己激动的心情。
这心情自父亲说钟先生送剑时就已然兴奋起来。他脱了巡捕司官服,解了巡捕司的制式长剑,感受着自己的心跳。他想:钟先生即来,计划便快了。
而魏明竹与魏西云仍在院子里乘凉。
自妻子隋音芸去世后,魏西云便辞去巡捕司职位,长住在这处宅子里,平日除却进宫教授几个皇子皇孙练剑外,算得上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用他自己的话说:长安城他早走遍了,出去也没什么变化。魏明竹是个直爽姑娘,也抱怨过皇上不许魏西云随意出京这件事情,魏西云却道:“天下之大,我哪里没有对头,长安城也没什么不好的。”
他自七岁起就在衙门做差,到十四岁成了正式捕快,为人雷厉风行,杀伐果断,素来被江湖上的所谓好汉视为眼中钉,若非一身武艺与胆识俱为绝佳,也活不了这么久,只是年老伤病,舞刀弄枪还是不要的好。依皇帝的话,魏西云活着便是朝廷的福气。
魏明竹却不同,天下皆知她是前代神捕魏西云之女,却也明白,七情谷嫡传的身份由不得旁人欺凌。七情谷以医入武,于德于功都无愧于武林,故而纵使魏明竹在江湖行走,只要不以身试险,或是撞破些什么不可说不可知的事情,倒也不会出什么问题。然而魏明竹平日在外,还是要化名,以防万一。
巡捕司与江湖之间,恩似海深,怨比天阔。
二人在台阶上坐下,谈些长安的琐事,江湖的纷争,魏西云见着月满无云,忽然问道:“丫头,你常在江湖走动,应该知道多闻楼评江湖英杰一事吧?”
魏明竹道:“听过一些,但多闻楼不是常常做些嚼舌根的事情吗?爹你这么也关心起来这些无聊事了。”
魏西云微微一笑,反问道:“你觉得多闻楼这次评出的十六人如何?”
魏明竹愣了愣,心想父亲莫不是要考我。她仔细想了想,说道:“多闻楼这次评十六人,说是英杰,是有些真本事的,你看我哥,虽然没个正行,但选的就很公正嘛,不过依我看,当中不少人当不上这个名头,诸如秦崆之类,只是江湖传言武艺非凡,实则久住青城山,不见得如何,也没什么大动作。”
魏西云摇摇头,反问道:“赵浩歌也是久住山中,你不一样对他的修为推崇至极?”
魏明竹撇了撇嘴,说道:“赵浩歌的内功传自道门,养生的法子和七情谷颇多渊源,我自然门儿清。”
魏西云哈哈大笑,说道:“秦崆的剑术与我年轻时的路子很像,我还是知道一点。他也不是久坐山中,去年年尾来过长安城的,还和我讨论过剑术与剑意的事情,是个很有礼貌的少年。”魏明竹有些惊讶,却依旧说道:“那也不见得功夫就多高,说不定只专精于武学理论呢。”
魏西云淡淡地嗯了一声,顿了顿,认真地说道:“丫头,江湖上虽有欺世盗名的王八蛋,却也不少隐姓埋名的豪侠高人。多闻楼这次大张旗鼓搞了这些事情,要说只是一时兴起,我是不信的。江湖上每逢风雨飘摇,必有反常的征兆,加上朝廷对江湖越发不满,最近还搞了个缉律司,我觉得要有事情发生了。你哥的武功不在我年轻时之下,我是放心他的,但你不修内力,只能学招式,我很担心。”
咳嗽几声,魏西云接着道:“多闻楼号称广闻多识,评人论事必有依据或目的。例如排第九的唐雷,这个人我是知道的,金玉其外败絮其中,脑满肠肥之辈罢了,但却能评十六人之中,全因其父唐行的一十四名死士,唐行此人品行亦是不端却自有本事,不可小觑。而金翠堂的少堂主介天柳为人狂傲,却排在唐雷之后,心中必定不满,加之唐家和金翠堂早有恩怨,却又因同属紫泉宫而不得不忍着,如此一来,定生祸端。其余种种,细想之下,实在不由得我不担心。”
魏西云做捕快久了,遇事的想法也往这坏处想,他闲赋在家,有一日忽然听到这多闻楼的排榜,心中多想了一会,却得出这么个结论。
听到父亲的话,魏明竹仔细想了想,噘着嘴反驳道:“爹你想这些事情,是以多闻楼有阴谋做前提的,也可能多闻楼就是以实力论呢,介天柳确实不如那一十四死士啊而且唐家是多闻楼的大客户,金翠堂却不是,说不准是讨好呢?多闻楼见风使舵的功夫也不浅啊。”魏西云素来宠爱这个小女儿,故而魏明竹有什么话,也都直言,魏西云摇摇头,笑骂道:“你呀,牙尖嘴利。”
魏明竹笑嘻嘻地接受了表扬,记起晚上穆关陵讲的故事,便和魏西云大致讲了讲,魏西云大致知晓穆关陵生平,然而每听一次,都不免为其感慨,他伸了伸腰,语气怀念道:“穆先生所讲非但是过往,更是当时江湖的一些剪影,实在不是这些美酒所能描述全面的。”
魏明竹与穆关陵之间,相隔几十年,江湖这块田里,一茬换一茬,何况她对穆关陵的了解,大多是些只言片语,以及一个老顽童的印象,今晚听得穆关陵亲口所述,心中其实已经起了好奇心,她歪了歪头,问道:“那穆爷爷年轻时,也和现在一样吗?”
魏西云微微一笑,说道:“你自幼长在七情谷,又回长安久住,不曾多在江湖中走动,故而知道的不多。等你下个月满十五岁,能替谷里行医,到时候走到世上,听世人评说,岂不比我讲的好?”
魏明竹虽有失望,但思及江湖之中风云激荡,又不免心生向往。魏西云见她这幅样子,心中即是自豪也是担忧,这一双儿女心智武功俱是不俗,然江湖之难测,又让他害怕起来,大抵父母心思,总归是害怕放手的。他想到此处,苦笑一声,说服自己不要杞人忧天。
此刻天空中虽是万里无云,但长安城中却并不明亮。
一阵微风吹过,魏西云轻轻拍了拍身边的长剑,轻声道:“夜深了,去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