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众目睽睽之下,竟发生了一场江湖小说中才有的黑吃黑分账不均而起内讧同室操戈的惨案,这世道,真是奇怪。
名为李蒽的年轻人,丝毫不拖泥带水地一刀结果了朝夕相处几个月的李劲山后,甩去刀上的血,与师父程舵对视一眼后,两人呈围拢之势,缓缓向这几条砧板鱼肉缓缓逼近。
程舵伸手捋了捋不过半寸长短的胡须,对崔流川笑道“少年郎不要害怕,我们没有恶意。先前在峪中的时候,李劲山这恶贼就起了歹意,尤其是对这位姑娘……”
程舵指了指噤若寒蝉的丁玲,轻轻向前挪动步子,“而且这也不是第一回,在更早之前,一旦遇上姿色尚可的姑娘,李劲山往往会背着其余兄弟趁夜骑马追上,这山里,少说埋着十几具无名尸首。本来今夜我二人是想快马加鞭追上你们,告诫一二,让你们小心一些赶紧躲起来。没想到还是晚了,让这恶贼刚好撞见,我便将计就计,邃了他的心意,甚至许诺让他独占大半所得,为的就是在他放松警惕的时候能以最小的代价杀了这恶贼,也能算一件积阴德的善事。
我们虽落草为寇,做的下三滥勾当不少,却也是生活所迫的无奈之举,图财已是愧对天地良心,若是再害命,那可真是禽兽不如……”
在说话的间隙,精瘦的程舵一直在暗中观察崔流川神情、动作的细微变化,然而从始至终,那位少年仿佛岿然不动的山岳,任他如何舌灿莲花,都不为所动。
程舵猛然大喝道“动手!”
悄悄挪动脚步的李蒽脚尖蓦然拧转,在原地踩出两个拳头大小的坑,身影迅猛疾驰,手握尚未沥干鲜血的狭刀,眼眸仿佛散发出幽幽绿光,就像是饿极了的野狼。
崔流川脚步微移,身子向右撤出半个身子的距离,同时腰肢拧转,狭刀刀刃颤动,在他眼前划过。
此时,崔流川与李蒽已是当面,趁着狭刀抡出的空挡,崔流川以直拳砸向李蒽胸膛,但紧接着,有把握能一拳打死一头牛犊的直拳改为横扫,抡出一个半圆形的弧度,声势骇人,与一只五指如钩的干瘦手掌碰撞在一起,那是突袭而来的程舵。
按照膂力、体魄坚韧来说,崔流川已不亚于六品武夫,但在下山之前,只能算空有蛮力的莽夫,在经历过清水县城的云诡波谲后,尤其是与黄皮子老太、刀客霍竒两场落幕极快且不怎么光彩的战斗后,仗着体魄结实,能与三四品武夫掰掰手腕,但在天下武夫看来,仍旧是暴殄天物的败家子。哪怕是换成一位身经百战毫无武道根基的沙场士卒,在最开始李蒽下黑手背后捅李劲山刀子时,最晚也要在程舵故布疑阵时,就会凭着体魄强劲率先暴起发难,以绝对的优势打对方一个措手不及,而不是等合围之势已成,对方图穷匕见,才被动出手。
不远处白衣小童轻轻叹了口气,仍未有任何动作。
一刀劈空的李蒽手腕一抖,刀身转纵为横,从单手持刀改为双手握刀,身体下沉,甩动臂膀,借着师父拖来的片刻空挡,挥动狭刀斜向上劈去。
一拳可能打不死,但这一刀绝对能结果了这个身手不俗的少年。
然而这一刀仍是落空。
崔流川在与五指熬炼得能抓碎石头的手掌对轰之后,靠着体魄强劲,硬撑反伤之力,左腿弯曲,右腿迅猛探出,甚至来不及收起拳势,便是一记秋风扫落叶般的扫堂腿,扫向程舵下三路。
师父程舵武道造诣实在算不上高明,若无意外,此生也就在四品武夫徘徊,五品武夫都是奢望,更遑论另一座山上的七品宗师之境。只是在江湖这个大染缸里泡了几十年,一条狗都能泡成精,况且是人。做多了让某些义匪都不耻的腌臜勾当,能活到这把岁数,足以说明许多问题。
原本以为只是几个家境殷实的富家子弟,最多有些粗浅功夫傍身,没想到却是个扎手的硬点子。在熬炼膂力体魄上,面前这个少年让他都自愧不如,先前一番碰撞,似乎是伤了手掌筋骨,可也不至于太倒霉阴沟里翻了船。
再壮的牛,也不过是供人驱使的劳碌命。
程舵向后斜跨而出,撤出少年腿鞭波及范围。紧接着,一击未中的崔流川左腿发力,一个翻腾身体腾空,不等站稳,就是一记势大力沉的直拳,打在如同沙场厮杀只顾挥刀劈砍的李蒽手持狭刀刀身上。相对于通背拳,重直拳虽少了些内外兼顾舒展大方的神意,却是最直接有效的杀敌手段,放在这个时候正好。
李蒽的武道天赋不错,有朝一日,或许能触碰到师父程舵梦寐以求的宗师之境,可目前,还差得远!程舵看中的,不仅仅是李蒽的武道天赋,更多的是他的心性。
在拜程舵为师之前,某年收成不好,粮价暴涨,家里无田又无地的李蒽日子过得很不如意,家徒四壁不说,平时给人帮工的工钱连填饱肚子都成问题,可能真熬不过那个冬天。后来有一户富庶人家,家里都是信佛的善男信女,见他实在可怜,便借给他一斗米,还送了些御寒的衣物给这个孤苦伶仃的年轻人。只是没想到,尝了甜头后便不愿再去挣劳碌钱,后来只是因为再去借米无果,积郁难忿的李蒽便趁夜杀了那一家七口。
俗话说,升米恩斗米仇,可在有些人眼里,升米已是仇。
势大力沉的一拳,打得狭刀刀刃翻卷,刀柄拧转,在李蒽手掌上剐起一层肉皮,险些脱手,可年轻人不光对人狠,对己也不含糊,愣是吭都没吭一声,转身向着不远处几个看好戏的家伙冲去。
李蒽可不是傻子,更没那些狗屁倒灶的江湖规矩可讲,既然难以一时间拿下扎手的少年,那么另辟蹊径也不失为一个好办法,而且是一个屡试不爽的好办法。
另外几个软柿子想来不会太难拿捏。
而且,虽说之前在飞狐峪口以及方才的斡旋中,是以崔流川为主心骨,但显而易见,他李蒽当作狗屎的情意、道义、规矩,在别人眼中,尤其是对这座江湖尚有憧憬希望的少年郎来说,会是很小心呵护的东西。退一万步讲,就算在崔流川眼中,一行人中除他自己之外都是可有可无无关紧
要弃之不惜的鸡肋,哪怕挟持一两个也无法以此让他束手就擒,但总归是掣肘,最坏的结果,亦可全身而退。
体魄再结实说到底还是肉体凡胎,和杀人的刀较劲,还是会吃亏,崔流川的拳头和翻卷的刀刃相比,大体上能说伤敌一千自损八百,但仍是损了,手背上挫起一层肉皮,不严重,甚至连轻伤都算不上,可到底还是伤了。
正当崔流川心意一通,拳势圆转,准备迎接身后程舵以及李蒽接下来的攻势时,却发现眼神凶狠的年轻人李蒽转身向不远处李莫申等人冲去。
崔流川脚尖猛然拧转,一口气尚未换出,又以极快的速度偏转头颅,身子再向下低沉几分。
可身后的程舵只是虚招一晃,并未做偷袭之举,行事光明,倒不是山羊胡子要做那江湖豪侠,而是他心知肚明,就算一爪瓷实抓在少年身上,除开太阳穴、双目之外的要害,就真能一举定乾坤?若是能定得了,更早之前这少年就是一具尸体了。
当崔流川再度抬起头时,发现为时已晚,李蒽提着翻卷的刀,已距最靠近战圈的李莫申一丈之外,程舵挡在身前不远处,虎视眈眈。
在某些江湖恩怨中,往往会有行走江湖多年的游侠儿再回家乡的时候,发现自己的高坐亲朋早已让仇家屠戮殆尽,或是武道造诣极高的宗师之流因妻儿受胁而方寸大乱,最终落得个声名狼藉身死道消的凄惨下场。后来有了一条祸不及家人的不成文规矩,但规矩终归还是规矩,尤其是不成文的规矩,哪怕不守,对于某些人吃饭睡觉来说,都会更简单些。
说不慌乱那是假的,却也不至于方寸大乱,只是崔流川摸不清白衣小童究竟会不会袖手旁观,当一个所谓的看客。
有些人心思都写在脸上,一眼就能看透有些人城府极深,心思深沉,哪怕是目力极好之人,也看不透那浑水中究竟有什么。书上有相由心生的说法,也有人心隔肚皮之流的俗语,两种说法都对,也都错。世上有好人,那么就会有恶人,否则何来善恶之分?这两种说法,只是错在以偏概全,而不是鞭辟入里。
修道之人、帝王将相、黄紫公卿、市井小民、流民乞丐,以求长生久视最古怪难测,以帝王心术最难揣摩,以庙堂之争最为凶险,以柴米油盐最难度量,以饥寒饱暖重愈山岳。
崔流川向前冲将上去,仍是递出一记直重拳,试图以铁骑重凿之势迫使体魄孱弱的程舵暂避锋芒,然后以最快的速度拦下李蒽,白衣小童到底靠不靠谱暂时还是未知数,只要李莫伸不是让当前境地吓破胆而引颈待戮,能争取到片刻时间,那么崔流川就有六七分把握化解当下生死险境。
然而程舵变成了一条不那么滑溜的泥鳅处处打秋风,虽略有凝塞,但缠下空有一身蛮力的崔流川片刻还是绰绰有余,同时他朗声高呼道:“乖徒儿,手脚麻利点,男的一刀宰了,婆娘敲晕,小崽子踩一条腿,然后用力一拽,保管像手撕鸡一样就成两截,嘎嘣脆。”
山羊胡子程舵这般诛心言论,为的就是影响崔流川心境,方寸大乱最好,趁机用袖中匕首大材小用割喉便是,哪怕没能一劳永逸,也有李蒽挟持人质在手,再寻机会亦可。
程舵的言语,让本在心里打定主意用老道身份来压一压白衣小童的崔流川,波澜起伏的心境湖面在刹那间只剩丝丝涟漪,心中不免有些偷着乐,甚至出拳都不似之前那般凌厉凶狠,想着接下来的场景是不是白衣小童一拳打碎程舵满嘴牙齿,或是施展一道术法神通,把那没了人性的李蒽变作一只手撕鸡?
只是白衣小童好似聋了双耳,先前程舵的言语,半个字都没流进耳朵里,仍是缩在丁玲怀中,模样惹人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