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水县城县衙县太爷书房灯火通明。
一位身穿墨绿色鸂鶒官服的清瘦男子,正坐在案桌前,唉声叹气。案桌上,有一封写有清水县令曹宗亲启八个正楷大字由京城秘密而来的书信。他身后,是一位腰间佩剑、双手抱胸的年轻人,面无表情,一张脸死死绷着,颇有高手风范。
身为一方父母官的县令大人,不过而立之年,便能坐到这个位置上,可以称得上是仕途通畅。他轻轻捏起那封信,晃了晃,苦笑一声,头也不回地对身后佩剑的年轻人问道“怎么看?”
佩剑年轻人脸色冷峻,“拆开看。”
名叫曹宗的县太爷又把信封放下,喃喃道“其实不用拆开,我也知道信里边的内容。从这杀气腾腾的八个大字,就不难看出,咱们太师大人,已经等得有些不耐烦了。”
佩剑男人翻了个白眼,“最看不惯你们这群当官的,一个个尽装大尾巴狼,干些脱裤子放屁的没用勾当,非要费脑子猜出个八九不离十,才去做本就伸伸手的简单事情。”
年轻的县令苦笑一声,“你不懂,商人都有商场如战场的说法,何况是更加诡谲多变的官场。战场是残酷,动辄尸山血海,可官场不见血的刀更多,在官场做事的,尤其是在天子脚下做事,哪一个脑袋上没悬着几把刀?官场的险恶,容不得我不小心,况且在朝为官,我家老爷子虽然权势极大,但也不散说位极人臣,只是其中之一,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腰间佩剑的年轻人依旧是那副“与我无关,别来烦我”的欠揍表情,“我更喜欢刀刀见血的捉对厮杀,官场上这一套,不明白也不想明白。”
年轻县令有种拳头打在棉花上无力的挫败感,对牛弹琴也不过如此。他摆摆手,“说实话,和你说话,真的挺费劲。”
佩剑年轻人一本正经道“和你说话,我更费劲。对了,顺便再提醒你一下,你现在可没在天子脚下当做官,只是个小县令。”
县令大人有些抓狂,觉得自家老爷子是不是太不讲理了?可是出身勋贵彪炳、家风极严、早早入朝为官的曹宗,打娘胎里开始,便学会了克己,即便是明天就要掉脑袋,今日还是要谈笑生风。起身从书架上抽出一本大礼,随意翻开一页,县太爷便如一位初入学塾的学童般,摇头晃脑地大声朗读起来,以平复自己有些躁动的内心。那封从京城快马加鞭加急送来的信,被压在大礼之下,杀气腾腾。
佩剑年轻人一听那些酸腐文人的无病呻吟,心情便会莫名地急躁,哪怕面前这位县令大人,不那么酸。他最怕和庙堂朝廷牵扯上关系,如果不是有这位曹宗大人,又不在勾心斗角的京城官场,再多的好处,他也不会做这看似风光实则憋屈的扈从。
县令大人声情并茂地朗诵了足有五六页的圣人礼训,然后,才不慌不忙地拿起那封在案桌上躺了许久的信,深吸一口气,轻轻拆开材质厚实的信封,取出写满催促、质问字眼的纸张,仅一眼,县令大人好容易平复的心绪便如一座火炉熊熊燃烧起来。
他猛地一拍案桌,“催催催,催你娘的卵蛋,离京前是怎么说的?当我能未卜先知?”
一向谦恭虚己的曹宗,终于忍不住发了飙,作出有辱斯文的僭越举动,鼻孔如一头怒气冲冲的老牛,撑得老大。似觉得不解气,又把那封句句杀气腾腾的信笺撕了个稀碎。
佩剑年轻人觉得能让一向中正平和山崩于前面不改色的曹宗大人抓狂,能耐不止一点点那么大。关键是,那位令曹宗如此失态的罪魁祸首,正是曹宗大人那位官居太师,权倾朝野的父亲,他娘的卵蛋,啧啧,曹宗大人,原来也是个欺师灭祖的不孝子。虽然想法很多,可佩剑年轻人一个字也不多说,生怕触了这位发怒如雷霆的曹宗大人的霉头,吃不了兜着走倒不至于,可这么做,总归不地道。
其实这事搁谁身上,都是极其不爽的。官拜礼部从五品员外郎的曹宗,官运亨通,按照惯例,他只要在目前品秩官级再多熬上几年资历,又有他家老爷子为其修桥铺路,等随便哪位的礼部侍郎告老还乡,礼部侍郎的座椅是铁板钉钉跑不了的。本应在京城
享受富贵荣华的曹宗,却因为在某次早朝上没有对太师行官礼,而且还不知死活地失口喊出爹这个实数大逆不道的字眼,被太师大人以德行有失为由贬谪出京,到了清水县这种穷乡僻壤砥砺心性。
当然,这只是个由头,实则,朝廷需要一位不论心性、智慧都不弱的官场人来做一件关乎皇家气数的事,而曹宗,很不幸地被选上了,而且还是他家老爷子一手操办。虽然有龙椅上那位的懿旨,却也只是口头上的,对外,曹宗仍是凄惨至极被贬谪出京的惨淡境遇。
哪怕这件事做成了,曹宗仍不能光明正大地领功受赏,再回京城,依旧是从五品礼部员外郎,可能在未来的仕途,会让龙椅上那位青眼相加。虽然龙椅上那位密诏他时说过尽人事听天命之类安慰打气的言语。
可是深谙帝王心术的曹宗,可并不觉得自己若是真的尽人事安天命,期限一满便回京复职,小鞋肯定会穿得他手忙脚乱。最关键的是,他那位在拍着胸脯在龙椅上那位面前保证的太师老爹,会不会在那位的心目中地位一落千丈?
而且这件事,从头到尾,都是含糊其辞,玄之又玄,甚至连龙椅上那位,都没有一个清晰完整的脉络。只是让他找到一个人,一个或拿着剑、或背着刀或什么都没有的人,将他带回京城,便大功告成功成身退。可怪就怪在,他自始至终,都不知道这个人是男是女,是老是少,唯一的线索,也只是气象不凡四个没用的字,虽说后续会有抽丝剥茧的线索陆续送到他手中,可这事搁谁手上,都是一件难破脑袋的事,这可让空有一肚子学问、被当世大儒誉为齐家治国之大才的曹宗,头疼不已。
这让曹宗总有种被当猴耍了的感觉。起初他很有理由怀疑,这只是皇帝陛下闲极无聊拿他耍着玩用来解闷,而他家老爷子,正好顺水推舟,拿自己儿子逗皇帝高兴。可后来,每隔一旬便有一封八百里加急密函被送到曹宗手中,从最初的慰问到后来的质问,再到急不可耐的催促,甚至偶有斥责他办事不利的带刺话语,再到现在开门见山的谩骂。气势层层向上,怒意渐浓,咬牙切齿。他甚至能想象到,那位位高权重的太师大人伏案写信时的神情,以及龙椅上那位日渐烦躁不安却又无可奈何的心绪。
不过,信里偶有用密文写就的关键字眼,从最初的毫无头绪,已经略有思绪,至少不是无头苍蝇般乱撞。近三个月来,曹宗共从信中找出三个关键信字眼,分别是鸡窝镇岳,以及“万寿”。这种字眼,应该是那钦天监高人夜以继日抽丝剥茧推演而出的,没头没尾,却至关重要,也就是那些会陆续送到他手中的线索。
曹大县令发泄完后,顿时又有些慌神,手忙脚乱地从地面上、桌角去捡刚刚被他撕碎的纸片,小心翼翼地摊开在案桌上,捋平褶皱,索性只是撕成六块,没有撕个粉碎,很快便把那封他只看了一眼的密信拼接完全,信中尽是言辞激烈如痞子骂街般的下贱言语,可曹宗还得捏着鼻子字句斟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