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前后。
天刚蒙蒙亮,山村里,一位眉清目秀的少年悄悄出了门,手中拿着些纸钱香烛,沿着通幽小径上了山,口中碎碎念,露水打湿裤角,浑然不觉。
少年名叫崔流川,孤苦无依,在相对民风淳朴的山村里,不算受尽白眼,可没爹没娘的孩子,不会太受待见,哪里不会被呱噪长舌妇在背后指指点点嚼舌头?
崔流川的根不在这里,十四年前,一个落魄汉子带着尚在襁褓中的崔流川逃荒到了山村,从那以后,就在这里落地生根。那年清水县闹饥荒,本来风调雨顺的一年却颗粒无收,树皮都扒光,草根被吃得一点不剩,饿殍千里,最后实在没有办法了,于是就发生了大批灾民背井离乡涌入清河府各县的逃荒。
当时正值秋收时节,山村耕地不多,可也能算是家家户户有余粮,当时山村村长是个软心肠,看不得襁褓中哇哇大哭的崔流川就这样活生生饿死,就收留了这对父子。汉子名叫崔大志,憨厚老实,有膀子力气,吃得了苦,又当爹又当娘的,一把屎一把尿把崔流川拉扯大,日子不富裕,可总归还是有点盼头的。
只是天不遂人愿!
在崔流川七岁那年,崔大志突发顽疾,浑身抖如筛糠,脸色酱紫,就像是被厉鬼勾魂,着实吓人,山村里治个头疼脑热也全看运气的土郎中实在没有半点办法,还没送到平安镇的医馆,崔大志就在路上咽了气,留下了孤苦无依的崔流川。
其实崔流川不是汉子的亲生儿子,汉子一辈子都没讨到个媳妇儿,光棍一条。尚在襁褓中的崔流川,是汉子在清水县城外一棵歪脖子树下捡来的,这件事情,汉子倒也没瞒着崔流川。
崔大志死后,村民们帮衬着做了副棺木,又在山上寻了块风水不错的地儿,死得古怪的崔大志,就此入土为安!其实类似的事情,在这种偏僻地方,不多见,却也不少见,早已见怪不怪。
眨眼间,已经七年过去了,当时只会哭哭啼啼的鼻涕虫,已经长成了少年郎。
这几年他活得累不累,难不难,他自己清楚,别人应该也清楚。
晨露很重,少年踩着泥泞蜿蜒的山路,很快就来到一座孤零零的坟包前。坟包前立着一块算得上体面的墓碑,依稀能看到崔大志之墓歪歪扭扭的几个字,如今历经风霜,已经模糊不清。
少年点着火,蹲在坟包前,把纸钱一张一张扔到火里,也不说话。纸钱不多,很快就烧完,成为一堆隐约有火红色彩的余烬。
磕头之后,少年沉默良久,轻声道:“老爹,师父的酒葫芦把得太严实,没偷到,等下回!”
说完这些,少年便转身下了山。
回到山村时,天边才一片光明,扛着锄头铁锹的汉子们才陆陆续续从家中向地里走去。
回到村口那座宅子,洗了把脸,吃了些从山上带下来的肉干,少年也扛着锄头吆喝着去地里忙碌。
十四岁,在山村里,已经能扛起生活了。
崔流川身子骨结实得像头小牛犊,自己一人便能顶三五个青壮。春耕秋收,也不是为了粮食,只是不想老爹辛辛苦苦开荒得来的田地,就这么荒废下去!更多时候,少年都在山上拜师学艺。
在山村村口,有一株不知活了几百年的老槐树,每次少年出门的时候,远远望去,都会觉得心情舒畅。只是山里忌讳多,槐树本就是藏污纳垢的风水宝地,所以很少有村民愿意去那边走动,就是大雪封山的隆冬时节,也没人为省去上山砍柴的麻烦去打老槐树的主意。晌午时分,忙碌了大半天的少年扛着锄头龙行虎步地往回走,在看到那个苍老佝偻的身影后,便快步跑了回来。
老人一手端着几十年不离身的老烟杆子,另一手是一只粗瓷大碗,里边有两个热气腾腾的大白馒头,旁边还堆着一小团咸菜。见少年跑来,老人咧嘴一笑,“川娃子,饿了吧,老婆子刚蒸的,还热乎着呢。”
少年笑容灿烂,接过粗瓷碗,“可不是,快饿死了!”
老人皱纹挤在一块,笑容可掬,似乎记起什么,老人嗓音温和道“川娃子,跟着老道长,可不能偷懒,读书识字,要下苦工,手脚更要勤快。”
少年笑着答应,明明唠叨了几百次,可少年却没有丝毫的厌烦。老人的言语,就是再没味道,他也愿意听。
只是老人也没进去坐坐的意思,吧嗒吧嗒抽了两口烟,“行了,老头子就不惹人嫌了,午后你还要上山,吃过就赶紧歇着吧!碗就先留着,等下次去家里的时候,捎上就行。”
少年点头答应道“哎,爷爷慢走!”
老人抽着旱烟,佝偻着身躯,缓缓离开。
老是当年、也是如今的村长,只是村长成了老村长。老人有个孙女,两人青梅竹马,比崔流川小两岁,女孩喜欢他,他也喜欢她。
在少年老爹死了的头几年,如果没有村长一家的帮衬,可能第一个冬天都熬不过去,所以他叫村长爷爷,村长也打心底里喜欢这个孩子。只是少年性子要强,在十一岁那年能抗得动锄头、下得了兽套的时候,就自己一个人养活自己,但村长爷爷,仍还是他的爷爷。
推开门,从屋檐下搬了条板凳,少年坐在板凳上,大快朵颐,只是吃完之后,神色有些无奈道“感觉只塞满牙缝!”
俗话说,半大小子吃穷老子,可是少年崔流川自从在老道那里打熬力气熬炼体魄之后,饭量大到能吃死老子,还不仅仅是一两个老子的量。
在山村后山上,有一座有些年头的破庙,在更早之前,是由县里某位土财主以及一些善男信女集资建造,只是后来不知为何,庙里香火突然就断了,没了香火钱供应,僧人生活难以为继,相继离开,人去楼空,慢慢也就破败了下来。
再后来,破庙里就住了一位性情古怪爱吃酒的老道士,在清水县闹饥荒那年,老道下了回山,再回来时,就领了一个两三岁的孩子。老道在破庙里,既不撞钟,也不礼佛,就只是喝酒,优哉游哉。传闻老道以前是个读书人,只是屡战屡败,到最后连个秀才功名也没捞到,一气之下,便出家做了道士。
山野乡民一向对读书人都很敬重,老道也就在破庙里逍遥自在,没人理会,某一次下山,老道说山村里有想读书认字的孩子,可以到破庙那边,不收一文钱。只是山村距离破庙,不算近,寻常青壮年也需要近半个时辰,孩子脚力小,就更别说了。最开始,山村里还有孩子结伴上山,破庙里每日都是书声朗朗,只是一段时间过后,孩子越来越少,到最后,竟是一个都没有,热闹了不过一两月的破庙就此沉寂下来。崔流川五六岁时也曾和一些同龄人一起上山,只是一天走下来浑身都酸疼,自然也就没那个心思去自讨苦吃了
两年前,在一次上山打猎的过程中,忽逢大雪封山,孤身一人崔流川的迷了路,周围白茫茫一片,根本找不到下山的路,最后昏倒在满山大雪中,那个时候他以为自己要死了,再醒来时,已经在破庙里,是老道把他从雪地里捡了回来,再后来,崔流川便自然而然地行了拜师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