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台上的众人在黑暗里消去最后那一瞬群像模糊如前世波影。
而前方有一缕光。
孟千姿就在这一团暗里向着光走脚下很稳,并不跌跌撞撞,这团暗无味也无声,手中的行李包很重,这坠感是截止目前、唯一真实的感觉。
她并不害怕这是江炼走过的路。
光亮越来越强她终于走到黑暗和明亮的衔接处。
这光太盛,除了来处,到处都是白茫茫的一片孟千姿闭上眼睛适应了会,才又重新睁开。
这一次她看到了影影绰绰的人影,不止一个高矮胖瘦都半隐在那片茫茫中。
每一个人,都在向前走每一个人,留给她的都是背影。
孟千姿紧走几步朝最近的那个赶去,临近时呼吸蓦地急促。
她认得这背影,这是高荆鸿。
传说这条入口是来生通道,死亡是一世终点,也是又一世的起点,大孃孃又从这儿,一步一步,走入来生吗?
她朝别的人影看去,又认出了史小海、何生知,还有三三两两,她这半世印象中、已经作古离开的人。
死亡本就是条恒长的直线,每个人都会附着其上定位,或早或晚、或远或近而已她看到的,是自己这一生里走掉的人,那大孃孃看到的,又是另一拨人吧,个中会有段太婆吗?
段太婆呢?她会看到早年的恋人吗?
看到之后,追上去会怎么样?追上去了,是今生情缘未尽、来生再续吗?
你会追谁?
孟千姿绕过一个又一个人,始终只能看到背影而每次绕过,他们又会瞬间出现在前方,像是执拗地提醒她不可乱序。
末了,她终于看到江炼的背影。
和从前一样,挺拔,也孤寂,但绝不颓丧,江炼任何时候,都不会让人觉得颓丧。
他会追逐着谁的背影?况同胜,抑或是他的母亲?
孟千姿伸出手,轻轻地、触了一下他的肩头。
这一刻,风云突转,天地陡变,五感重又清明,孟千姿有久违的、再临人世的感觉。
山风清冷,冷里带枯叶的气息。
孟千姿听到恶毒的咒骂声,还有哭叫声。
她惶然回头,看到一间破败的土胚混砖房,一个瘸腿的男人手持火钳,正追打一个蓬头垢面的女人。
那女人只是嘻嘻笑,有时去夺火钳,有时又抱头鼠窜,孟千姿看得气极,正想一把搡开那男人,目光及处,一下子愣了。
她看到江炼。
很小的,只三两岁的江炼。
他穿很脏很破的棉袄,鼓蓬蓬的大头棉鞋,站在压水井的井台边,含着手指头,呆呆看这一追一躲。
没过多久,那女人就被打回了屋,瘸腿的男人骂骂咧咧从院子里过,忽然看到江炼,骂了句“小杂种”之后,飞起一脚踹在他的屁股上,把他踹得滚了出去。
孟千姿脑子里一懵,下意识抬手想接住江炼,却接了个空江炼从她挡围过来的手掌中穿过。
这业已发生的一切,她只能旁观,无从干涉。
那男人一瘸一拐地走了。
孟千姿心疼极了,蹲在江炼面前看他。
江炼就在地上趴着,一动不动,眼瞅着那男人走远、不会再来揍他了,才慢吞吞从地上爬起来,踢踢踏踏地往院外走。
一边走,一边拿手揉屁股,棉裤上恰有个破洞,露出了白白的屁股蛋儿。
孟千姿眼圈泛红,噗嗤一声就笑了。
过了会,她撑着身体起来,拎起行李包,又往前走。
这一次,走着走着,天就黑了,山路盘曲,仿佛永远看不到尽头,夜虫幽咽,夜雾也朦胧。
孟千姿听到背后传来由远及近、啪嗒啪嗒的奔跑声。
才刚一回头,就看到江炼栽倒在跟前,他抱着一个布口袋,里头的冷馒头和糖果溜溜滚了一地。
江炼吸了吸鼻子,撅着屁股逐一去捡。
孟千姿想帮他捡,和之前一样,捡不起来。
她怔怔看手底下怎么也触不着的那块水果硬糖。
有一只脏兮兮的小手伸了过来,飞快地把那块硬糖攫在了掌心。
孟千姿抬起头,叫他:“江炼。”
江炼仿佛是听见了,又似乎只是凑巧抬了下头:稚气的小脸上泪痕未干,一双眼睛里空空濛濛。
孟千姿柔声说:“别怕,你向前跑,一直向前跑,我会在前面等你。”
江炼扎紧布口袋,搂在怀里,又迈开步子跑了,像一阵风,在这森凉的夜里刮走,瘦小的身影在山道上晃着晃着,就不见了。
孟千姿在山道上站了很久,才又继续往下走。
向前走,他和她,都得向前走。
再一次遇到江时,是在桥底下。
他又长大了些,正于寒风呼啸中,一层层地往自己身上裹报纸,然后蜷缩着躺下。
孟千姿听到他嘟嚷:“要吃香香的饼,里头有肉,还有甜甜的奶油。”
看来江炼品鉴美食的能力不太行,这种组合,该多难吃啊,孟千姿坐在他身边,守着他入睡,拿手虚抚他的脸,低声应他:“会有的,都会有的。”
……
离开了桥底,前路依然漫漫,江炼的人生如徐徐展开的长卷,她便在这长卷中游走。
她觉得自己很幸运:江炼的前半生,她错过了,又都没错过。
她看到况同胜牵着拾掇得干干净净的江炼,而边上的保姆抱着小小的况美盈,况美盈穿得像个小公主,衣边领边,都是可爱的绣花,她伸出一根肉乎乎的小手指,一直指江炼,嘴里含糊不清,叫:“你,你。”
江炼目不斜视。
况同胜打开房门,这是典型的男孩子的房间,有小床,有玩具,有松软的枕头,有蓬蓬的被子。
况同胜指着房间对江炼说:“以后,你就住这了,全都是你的。”
江炼面无表情地嗯了一声。
孟千姿有点惊讶:江炼小时候,这么酷吗?不可能吧,他是个酷不起来的傻孩子。
况同胜带上门走了。
而她猜对了。
江炼那刻意端出来的酷,一下子没了,他笑得嘴角弯弯的,两只眼睛眯成了两条欢快的小鱼,然后窜上床,抱着羽绒的大枕头在床上滚来滚去,还拿脸去蹭枕面,脸上写满了满足,说:“好软啊,世界上最软的棉花枕头。”
孟千姿倚住门,笑着看江炼在那儿可劲蹦跶,笑着笑着,眼泪就下来了。
她感谢况同胜。
况同胜选中江炼,当然是有目的的,但那又怎么样呢?
谢谢他结束了江炼童年中的那一段颠沛流离,让他枕到了世界上最软的棉花枕头,如此快活。
她看到江炼长大了,整个人有了蓬勃的少年气,看到他在况同胜的督促下学这学那,看到他对况美盈爱搭不理,看到他故意抽烟、下舞厅、结交狐朋狗友,然后被况同胜吊起来打,半个月下不了床。
还看到他在夜风中放飞掌中星,那颗小小的星星,从他的手心间升起,颤颤巍巍、幽幽亮亮,是他揣藏着的、终有一日要向一位姑娘诉诸于口的希冀。
……
江炼,江炼,每一幕,每一帧,都是炼。
终于走到了她和他的相遇。
从此,江炼的人生里,就全是她了。
这些,其实大半是她亲历过的,但站在旁观者的角度,一切又有不同,多了太多酸甜苦辣意趣。
原来,她被白水潇烧的高香熏得半迷半醉时,曾狠狠揪过江炼的脸,把他的脸扯到变形。
原来,况同胜病危时,江炼匆匆离开湘西的那一路上,都曾不断地翻看手机,想看看有没有什么新消息、新联络人申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