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中午秀岚居辟出两个会议室一个用于候场,一个用于面谈。
和江炼对接的那个小伙子叫徐克用他负责把当年火葬场失火时前往救助的那几家人、包括死者的家属都请过来参加面谈。
其实找到这些人不难,难的是让人家放下手头事务过来配合你好在山鬼参与之后许了重酬,那些人看在钱的面子上就好说话多了其中有两个,还是跟单位请了假过来的。
面谈开始前,江炼去候场室了一眼,这一看,看出不少感慨来:彼时都是邻居,同住火葬场附近这二十多年下来已然拉开差距,有人穿金戴银、一身名牌为了见老邻居显摆一番,还特意做了头发、喷了香水有人则衣着朴素,许是习惯了听差办事,脸上总带唯诺似的笑还有人不屑这种攀比独坐角落,旁若无人地看着手机。
人若是息不了这“比”的心思那可太累了,一辈子都活在“同学会”。
江炼又去面谈室。
这面谈室,因为常租给营销公司做调研,所以用单面镜间隔出了一块旁听区域,孟千姿已经先到了,一个人窝在旁听席上,百无聊赖,间或还发怔。
江炼过去挨着她坐下:“给大嬢嬢打过电话了?”
一个上午都没见着她了,听说她忙着给山桂斋那头通报情况。
孟千姿点头,有点意兴阑珊:“大嬢嬢听说太婆的死可能另有隐情,很受打击。”
这也难怪,高荆鸿是段太婆养大的:段太婆死于天灾,虽属不幸,倒也不是那么让人难以接受但若是死于人祸、甚至是谋杀,做晚辈的近半个世纪都不察,那心里可就太煎熬了。
江炼想了想:“段太婆出事,你们当年,就没有组织人去搜找?”
孟千姿苦笑:“找了,怎么没找。但一来,昆仑山太大了二来,那个年代,有点敏感,不敢动用太多人力,怕引起有关部门注意。”
倒也是,段太婆兴起给出一颗外国糖,都能被七八岁的小孩怀疑是“外国特务”,若是大张旗鼓、大兴人力,还不知道要生出多少事端来。
江炼叹气:“段太婆进昆仑时,要是多带几个自己人就好了。”
孟千姿摇头:“不是没带,带了,被她甩下了。我段太婆这个人,向来不按常理出牌,又爱独来独往,做小辈的,实在也拦不住她。她来广西那趟,刚动完手术,身体不太方便,所以到了广西,不得不接受那么多人沿途陪同、前呼后拥大嬢嬢说,即便如此,太婆还有几次故意避开了同行者,短暂失踪呢。”
当时还以为段文希就是这么个我行我素的性子,现在回想,才渐渐咂摸出些意味来:那几次短暂“失踪”,莫非就是去见阎罗的?
江炼心中一动:“手术?太婆身体不好?”
孟千姿惘然:“都那个年纪了,难免的。老人家动完手术,就更怀念从前行动自如、无拘无束的日子,老是会提起当年出洋啊、周游啊,渐渐的……我大嬢嬢她们就有心理准备了。”
事实上,高荆鸿内心里一直觉得,段文希失踪于一场雪崩之后,符合一个传奇人物的传奇结局,余韵悠悠,适合后人传唱。
所以当年收到这噩耗,悲怆之余,不无欣慰:她并不想看着这位段嬢嬢老死于床榻之上,如寻常死者般被收殓、下葬,收骨昆仑,绝迹风雪,不失为一种优雅退场。
可能正是因为这个,当年的搜找不那么精心吧。
面谈午后两点开始,徐克用主面,用他的话说,这种套话的事,他们是专业的,不过他戴了耳机,孟千姿、江炼和神棍随时都可以切话进来、控制面谈的进度和内容。
神棍第一次参与这种场合,兴奋莫名,还对单面镜的功能大加赞赏:他能看见镜子那头的人,那头的人却看不见他,太神奇了!
江炼打击他:“哪神奇了?在调研公司都是基础配备了,你是脱离世俗生活太久、尽活在传说故事里了吧?”
一句话,居然把神棍给问噎住了,江炼说完,也有些感慨:别看神棍也常在城市间穿梭,但他的心不在这儿,所以看很多平常事物,反像看西洋镜似的。
心在哪儿,人才活在哪儿,这话,是不是有点太唯心主义了?
……
最先进来的,就是那个江炼瞧见过的、喷香水做头发的女人,她现在应该是待在家里做阔太太了,穷极无聊,对很多事天然热衷,追着徐克用问:“怎么开始查这么久之前的事了?是当年错判了,要翻案吗?”
徐克用给她吃定心丸:“今天这事,只是还原一下当时的现场,跟翻案没任何关系,我们也不是警察。你不用有压力,放轻松,帮忙回忆一下,那一晚上,有没有什么你觉得不对劲的地方,什么都可以说,畅所欲言。”
说着,还把手边一碟巧克力推了过去。
那女人剥了一粒放进嘴里嚼,甜食确实是有助于人放松,她边嚼边含糊发言:“那当然不对劲,那个陈,陈……”
徐克用提醒她:“陈大飞。”
“对,对,大飞,”女人又剥了一块巧克力,嘴里还没嚼完,于是先搁在手里拿着,“大飞是对领导不满,被扣了工资还发过牢骚,说早晚要把这破地儿给烧了,但是,他也说过,在火葬场工作没前途,他要下海、挣大钱既然决心要挣大钱了,又去烧火葬场,是不是自相矛盾?纵火是犯罪啊,何必呢,还把自己一条命给搭进去了。”
说着,把剥好的那颗巧克力送进嘴里,又抓了一颗。
江炼把嘴边的麦移开,凑近孟千姿说了句:“巧克力准备得不太够啊。”
孟千姿又好气又好笑,也捂住麦,斜乜了他一眼:“你关注点是不是偏了?”
江炼便老实地退回去,又把麦挪回,只看着她笑,边上神棍嫌两人聒噪,向着他们怒目而视:“专注!”
这两人没吃他这敲打,倒是那头的徐克用吓了一跳,以为客户嫌他问得不够专注,愈发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来。
他轻咳了两声:“所以,你是觉得,放火的可能不是他?”
女人连连摆手:“不是不是,放火的肯定是他。我听我家那口子说,汽油是大飞从场院里停的一辆农用车上取的,出油口附近,也到处都是他的指纹,警察办事,也是讲证据的,这个我们不能乱怀疑。”
江炼眸光微微烁动。
有意思,他拿过面前桌上的纸笔,写了句:陈大飞放火。
徐克用问那女人:“还有呢?”
还有就是……
那女人皱眉头:“我一直觉得啊,大飞他当时不正常。”
徐克用紧追着问:“怎么个不正常法?”
“就是当时,火烧太大了,我们靠盆瓢接水的,起不上什作用,又听到大飞在里头嚎救命,心里着急,我们就嚷嚷,让他找块被毯什么的往外冲……”
说到这儿,她腰背一挺:“警察同志……啊不,小徐同志,我至今还是认为,大飞当时如果听我的,往外冲了,绝对不会被烧死,至多烧伤,你说是不是?那种时候,就不能犹豫,不能怕疼,就得往外冲……”
她当年面对公安问询时,应该就是这么说的,想不到时隔这么多年,说起来仍是这么起劲,徐克用不得不打断她:“那大飞当时,为什么不冲呢?”
“就是啊,”那女人又激动了,“他就在那哭嚎,你知道,火虽然烧得大,但还是能依稀看到人影的,我就看到他跟没了魂似的,在里头又哭又嚎,那么多人嚷他冲出来,他只是在里头团团乱转,十足没头苍蝇,后来我都不忍心看,叫得太惨了,我就扭过头,我就……”
她忽然愣了一下。
徐克用追问:“你就什么?”
那女人反应过来:“我就不忍心看啊……”
孟千姿拿手拈住麦身,一直盯着场内这两人,见徐克用又准备往下问了,脑子里火花一闪,脱口说了句:“不对,她这反应不对,你继续上一个问题。她扭过头,然后怎么了?”
徐克用很尽责地传话:“你扭过头,然后怎么了?”
那女人茫然:“不是说了吗,不忍心看啊,太惨了。”
孟千姿说:“问她扭过头,是不是看到什么了。”
徐克用又转述。
那女人答:“还能看到什么,看到人啊,当时我们不是都过去救火吗,大家站得分散,一扭头,就看到个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