值得庆幸的是最旺的火势已经过去了团团的火云已大多被浓烟围裹,带着残火的黑蝙蝠开始三三两两坠落不细看的话,还颇像传说中后羿射日时、拖着黑烟坠地的三足乌。
江炼不得不承认白水潇这把火放得真绝山鬼送下来的那十来根垂绳,几乎无一幸免只有他和神棍的这两根因为离得远,没有立刻报废但情形也不容乐观,两根绳的上方高处,都有几处燃烧点,只是火势不大,还能撑个一时半会。
神棍?
江炼这才想起他来赶紧低头往下探看。
谢天谢地神棍就吊在下头百十米处,像只悬在丝上的大蜘蛛没再嘶声尖叫,大概是喊累了,但显然还没晕:即便在绳上不断打转、如同一只滴溜溜的大陀螺,那手脚仍在拼命乱划乱动。
这人的运气,真是堪比锦鲤了:连基本操作都没学会就下了这样的高难度崖那么高速滑下来,绳子居然没烧更重要的是,他及时止滑了他那深度,至少三百米,而山鬼的静力绳,形制是三百二十米的,也就是说,再往下多滑那么一段,就会遭遇“节点”,高速过节点,其凶险程度不言而喻,不死也得脱层皮。
江炼朝他喊话:“抓住绳子,把身子正起来!看看周围有什么可供落脚的地方,绳子快断了!”
神棍应该是听见了:绳身忽然抖动得厉害,足见“快断了”这三个字,给他带来了怎样的恐慌。
孟千姿循声看去:“他那个位置,附近应该有个山台,我段太婆在那儿歇过脚。”
江炼嗯了一声:“我们的绳子也够呛,又担着两个人的重量,上头有火损,往上太危险了,孟劲松这一时半会的,也不可能垂下新的绳子来……只能赶紧下了。”
孟千姿抬眼看他,像是忽然意识到什么,手上一松,掌心似要外推,又很快收住。
江炼察觉到了,不动声色地往后挪了挪身。
他当然知道这姿势暧昧,但当时情势危急,她的绳子断了、没处借力,他只能搂住她,现在也没法松:手一松,她就掉下去了。
他装着什么也没察觉,低头示意了一下她半身安全带和腰带上的各色挂件:“你可以用锁和快挂把自己跟绳子绑定,这样安全系数高些,我也能腾出手来。”
孟千姿也装着这姿势很正常、自己并没注意且浑不在意,她低下头,快速勾连挂件。
江炼看到,她耳根后到脖颈处,微微有些泛红。
要命了,气氛于无声无息处,突然尴尬。
江炼清咳了一声:“行了,不用装了,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孟千姿头皮微微一麻,手指蜷攥进快挂的锁隙间,抬头看他:“哈?”
她想什么了?她没想什么啊,她脑子里是空的。
江炼说:“你想谢谢我嘛,但这两天对我欺压惯了,一时间适应不了这转换,抹不开面子……没事,我g到了,不用谢。”
孟千姿噗地笑了出来。
是该谢谢他,只是一时间,还没找到合适的时机,现在人家把话挑明,自己才上赶着道谢,又显得不够诚意……
孟千姿抬头看了眼绳索上方,浓烟还未散,绳上三两着火点,已不再窜冒焰头。
她顾左右而言他:“你下得还挺快的。”
江炼笑起来。
他说:“不是跟你吹,要不是我刚才,被紧急调走洗了几个碗,还能来得再快点。”
说到这儿,他欠起身子:“走吧,得抓紧时间。”
一根绳,吊了两个人,绳上还有火损,经不住大的扯动,也就是说,明明情况紧急、恨不得一滑而下,还得耐住性子、慢慢下,速度上不去,就更加不能拖延了,迟一秒就多一秒的危险。
他这一欠身,便露出了背后的石壁。
孟千姿忽然看到,他刚刚倚靠过的地方,洇了丝丝道道的血,有一块尖凸的棱角上,还挂着血滴。
她心头一悸,下意识去看江炼的后背,但他刚好侧了身,看不到,只能看到身后一两条垂下的、磨拽成缕、还染了血的碎布片。
身子开始下滑,这是下降器起作用了。
江炼仰着头,神情专注,一手拽挽索,一手慢慢控制着下降器的制动阀:那动作,看似只是轻微的松合,其实很考验人的手感和技巧,没有积累足够的经验,是很难驾驭得来的。
孟千姿的嘴唇嗫嚅了一下:他控制下降器的那只手,颜色有点怪异,细看才知道是掌皮磨没了,血慢慢渗出,有几道很细的血痕,还滑到了腕上。
想说点什么,又如鲠在喉,觉得言语多余,道谢也轻飘。
她仰起头,再一次看向刚刚那块洇血的崖壁。
远了,也淡了,像一抹暗色的朱砂印,揉进石色里。
正如江炼所预料的那样,神棍堪堪于第一个绳结前再次滑。
一回生,二回熟,他终于想起了这个下降器该怎么用:止滑之后,还得自锁,人才能保持悬停。
悬停之后发生的事,再一次验证了江炼的话:他控制不住平衡,绳子开始自转,绳身顺时针绞尽,又反向回绞,神棍被转得头昏脑胀,眼镜也移了位原本是横架在鼻梁上的,如今从脸上斜切而过,一条眼镜腿死勾住他的耳廓,另一条,已经直踹进了他的脖子。
这种情况下,神棍当然知道得保持镇静、不挣不动,慢慢等待绳子静止下来,就如学游泳的人初下水,越瞎扑腾越沉得快,屏住呼吸四肢放松,反而能慢慢浮起来。
他之所以又蹬又抓,划水样耸动个不停,是有原因的。
阿惠的照片掉了。
阿惠,原名盛泽惠,隶属滇地黑苗,神棍之前向二沈炫耀自己的行走经历、提到的那只被他一屁股坐死的、手臂粗的蛊虫,就和盛泽惠有关。
她当然不认识神棍,她于上世纪四十年代死在河南的一个小山村里,据说死于一种极其诡异的怪病,后背被剥掉了一块皮,那疮疤的形状,颇像一只翩跹的血色蝴蝶。
严格说起来,她是“自杀”的:她以两筒银洋作为报酬,雇村民把自己的棺材抬入深山,吊入高崖的崖洞,然后安详地躺进棺材,要求村民把棺材钉死。
村民们垂涎银钱,明知此举有损阴德,还是一一照办,据说他们办完事离去时,盛泽惠在棺材中用指甲不断抓挠棺壁,那尖利的声音,听得人毛骨悚然。
后来才知道,她是以身饲蛊、以命入血蛊,去报复那些害了她一生的人。
神棍于因缘际会间得了她的两张照片,惊为天人,后来又了解到她的身世,唏嘘不已,口口声声“我家阿惠”,朋友们便调侃这是他“女朋友”,他听了非但不生气,反而胸腔之内、老鹿乱跳,止不住沾沾自喜,久而久之,似乎真是这么一回事了。
那两张照片,一张放在家里,一张随身随行因为他的“研究”,时不时要入荒僻之所,十天半月见不着人是常事,难免孤寂,正所谓“长夜漫漫,今夜谁与我共”,朋友们都有家小、诸事缠身,懒得听他唠叨,不了解他的人则当他疯言疯语,拿看异类的目光看他,如此筛下来,只有这张照片,可以听他絮絮叨叨、高谈阔论了。
他经常拈着这照片,把自己的推理与发现论述一番,然后问她:“阿惠,你觉得呢?”
照片上,盛泽惠似嗔非嗔,柔柔浅,神棍从不奢求这世上真有个人能跟他志同道合,能有这么张照片,可以静静地听他说话,不打断、不讥嘲、不反感、不拂袖而去,就已经很满足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