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是听故事的好时光而江炼,又恰是讲故事的好手。
这个故事与他相关他不需要刻意煽情自然倾注进情感,知道在哪里轻带、在哪里又该顿挫他的声音原本该是清朗的,但在讲述的时候一再低沉近乎厚重。
孟千姿起初只是姑妄听之,慢慢地,就被他给带进去了,那感觉,有点像浓重的夜色里浮动着一根怅然的声线而她攀抓着这根线,跟上了它的节奏,一并起落。
她问了句:“所以,是治病的那个药方?”
江炼点头:“现在想想那个女人,至死都在往我干爷藏身的方向攀爬,拼尽最后的力气说出那句话,不可能只是交代什么金银财物。”
她想告诉他一个只有况家人自己知道的、跟女儿的生死息息相关的秘密,只可惜寥寥数字,当时的黄同胜实在领会不了。
直到况家两代女人以同样惨烈的方式死在他面前他才从这共性中看出一些端倪来:这个家族里的女人,或者说这个家族里的人,似乎生来就身患某种绝症,这病会在成年之后的某一天突然发作,但没关系,他们有药方。
况同胜拼命地去回忆,但一来时间已过去太久,他也已经太老,很多事都记不清了二来那一晚上,他极度惊惶,对除了那女人之外的场景,几乎没留下什么印象。
他只记得,况家的驮队声势很大,男女老少足有二十多口,举家逃难,家私确实很多,那一匹又一匹的驮马背上,堆负着的,都是大木箱子,三四十口绝对是有的。
所以,到底是哪一口箱子里,藏着药方呢?那些箱子,最终又去了哪儿呢?
绞尽脑汁,搜索枯肠,况同胜终于找到了一个切入点:提灯画子。
孟千姿听明白了:“况同胜是想通过蜃景,重现那一晚的场景,从那些场景中去找线索?”
江炼没说话,他听出了她语气中的不认同:最初听干爷提起这个想法时,他的反应也跟她差不多,甚至更激烈。
孟千姿觉得可笑:“就算让他把那一晚的场景重新看一遍,又能有什么用?”
劫道的土匪,杀了人,抢了财物,必然一走了之,你把这场面看再多遍,也不可能看得出药方来啊。
江炼沉默了一下:“那个女人死了之后,我干爷急于逃跑,没敢多待,怕被土匪发觉,也没敢为她收尸,事后再去,什么都没了,可能是土匪怕留下一地狼藉,传出去之后没人敢走这道,断了财路,所以动手清了场。我干爷虽然不清楚那之后发生了什么,不过他说,土匪得手之后,曾当场开箱检视……”
孟千姿觉得荒唐:“所以呢?难道他们开箱时,会把一张药方打开了看?”
一张药方,占不了多少空间,多半压在箱底或掖于一角,再金贵些,会拿金玉匣子来装,但土匪检视,都是草草翻检,装有药方的那口箱子,要么被半路丢弃,要么被抬走一口被丢弃在野地里的箱子,没多久就会朽烂,而被抬走的,已然抬走了近八十年,去哪里找呢?
江炼笑了笑,并不反驳:“很可笑,很荒唐,是吧?”
“但是孟小姐,你想过没有,这又可笑、又荒唐的法子,是除了等死之外,唯一的路了。”
孟千姿没再说什么:对即将掉下悬崖的人来说,崖上垂下一根稻草,他都会用力抓住,况同胜想这么做,也合情合理。
她沉吟了一下,觉得这时间线不大对:“你干爷在况美盈四五岁的时候就想到了要通过提灯画子去找线索,这都快二十年了,你还在钓提灯画子?”
江炼似乎料到她会有此一问:“孟小姐,你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
况同胜很是花了点时间,变卖处理自己在南洋的产业家私,这才带着况美盈回到国内。
然而,他没能回湘西,也没去钓提灯画子。
他太老了,八十好几的人了,不拄拐杖都走不了路,还去钓提灯画子?简直异想天开。
他身边也没有可用的人:身体的残缺,使得他脾气极其古怪,一般人很难忍受多年的经商,又造就了他疑神疑鬼的性子,不肯信任别人,再加上云央和凤景的男人,都选择了离妻弃女,更让他觉得人情淡薄,人心难测。
他冷眼扫视身周,觉得每张面孔后头都藏着背叛和别有居心:谁都不可靠,除了自己一手栽培、知根知底的。
江炼说:“我干爷开始留意十多岁的男孩儿,因为人在这个岁数,心智还没成熟,但又已经懂事,调教起来比较容易,而且,他喜欢在粪坑里找。”
孟千姿没太听明白:“粪坑?”
江炼笑:“打个比方而已,就是,他喜欢找那些生活境遇特别悲惨的,比如无依无靠流落街头、吃了上顿没下顿的。我起初以为,这样的孩子方便操作,没什么收养上的手续和麻烦。后来想明白了,这样的话,我干爷就是拯救者,那些被他从粪坑里拽出来、过上了人的日子的人,会一辈子欠着他、感激他,拿命回报他。”
孟千姿心念一动:“你也……”
江炼点头:“对,我也是,韦彪也是。”
况同胜身边,最初聚集了十多个这样的男孩儿,之后的几年,陆陆续续加入,又三三两两淘汰。
因为他条件苛刻,他选的不只是办事的人:他老了,不知道老天还会赏几年寿,他一走,美盈总得交托出去,没有踏实可靠的人在她身边守护,他死也不能瞑目。
所以要精挑细选、吹毛求疵:身体素质差的,不可以优柔寡断的,不可以心术不正的,不可以易受诱惑的,不可以蠢笨迟钝的,不可以……
挑挑拣拣到末了,只剩下江炼和韦彪两个人。
况同胜最喜欢江炼,因为他最有天赋,练贴神眼时,不到三个月就已经有小成,学功夫也快,再复杂的招式,琢磨几次就可以上手,还能举一反三,融会贯通。
相形之下,韦彪失色多了,也就一身蛮牛般的力气还可称道,但况同胜看中了他另一点。
他对况美盈好。
这些男孩子都比况美盈大,要么是不屑带她玩,要么是不愿带她玩,只有韦彪,处处以她为先,让着她、照顾她,外头的孩子欺负美盈,他敢以一当十地拼命,况美盈也和他亲近,有一段时间,出去玩时总攥着韦彪的衣角,像个小跟屁虫。
况同胜非常欣慰:虽然韦彪没什么长处,但在美盈身边备下这么一个人,有百利而无一害。
他沉住了气,越发悉心地栽培江炼,怕自己说不定哪天就被阎王给收了、来不及讲出这个秘密,还把一切都写了下来,预备着江炼来日开启,好在,不知道是不是弥补他今生多灾多难,在寿命这件事上,老天对他分外慷慨。
江炼满二十岁那年,况同胜九十九岁,他觉得是时候给他讲述一切了。
他把江炼叫进房间,先给他看了许多照片。
那是江炼没有遇到他之前,活得人不如狗的一系列窘迫惨况,他要江炼重温那段经历,要他牢牢记住,没有这位干爷况同胜,他早就死了,他是个零,没有况同胜给他的一,他什么都不是。
然后,他对江炼说:“你要永远记得,你欠我一条命。”
当时的江炼,还不十分明白干爷的用意,只是点了点头:“是。”
况同胜说:“你要还的。”
江炼怔了一下,有点茫然。
况同胜继续往下说:“不用还给我,我老成这样了,不需要你还。你还给美盈就可以,如果有一天,要你去为美盈死,我希望你不要吝惜这条命,因为你是在还债。”
江炼在这儿停顿了一会。
他其实没想讲这么多,起初,他只是想告诉孟千姿,美盈很惨,希望她能对美盈多点同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