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蕾西听到脚步声。这无疑是对方的提醒,说明有事相商。几分钟前,她才从妹妹的卧室离开,姐妹再度不欢而散,此刻自是没好声气:“干什么?”
“我负责监视巫师,公爵大人。今天中午他与王子殿下共进午餐,双方聊了很久,似乎颇为投缘。我特来将此事告知您。”
公爵知道他的工作。“诺曼走后,我侄子急需一个支柱,来维持他在奢豪玩乐同时能一展宏图大志的生活。这孩子喜欢戴王冠胜过帽子,自他儿时我就看得出来。”
夜莺静静聆听。
“可惜,他和诺曼走得太近,情同父子,却冷落了母亲。弗莱维娅试图平分对每个孩子的爱,但她根本不懂他们需求的不同。她想给他们公平,对嫡亲儿子和私生子一视同仁,完全是大错特错。”
“您懂得教育后人的道理,大人。女王陛下长期受您的保护。”
我的孩子们。特蕾西不由得恍惚了片刻。长子巴彻勒是王国大法官,但不是我的继承人。次子弗里茨安分守己,能够打理领地,却不适合参与权力游戏。然而四叶领作为伊士曼首屈一指的大贵族,决不可能在斗争中旁观。小儿子加文与二哥相反,他极具野心,几乎就是当年的我,生来却没有封地和爵禄可以继承。她有考虑过将他送到守誓者联盟学习神秘,那样无论如何也是一条出路,可他盯上了同胞妹妹的封地……那并非是他的命运。她最终失去了他。
还有丹尔菲恩。我叛逆的小女儿。在四叶领时,特蕾西就对她寄予厚望。但在加文死后,公爵不敢再将女儿留在四叶城,以免她在接收自己的封地就被谋杀:威尼华兹猎魔后,恶魔将丹尔菲恩视作眼中钉,兰科斯特家也不喜欢冠以威金斯之名的领主,王党更是虎视眈眈,要利用她的继承权。
而把丹尔菲恩送到冰地领,将是一举多得:成为领主后,兰科斯特家会保护好她,否则冰地领的其他家族会乐意让儿子或孙子娶她做老婆,以分化兰科斯特对冰地领的所有权。若她被刺杀身亡,四叶领便能立刻调兵南下。到了那时,连王党也无法阻止特蕾西以正当理由与兰科斯特开战,冰地领将彻底变成南国的一部分。
甚至于七支点一方也有好处。冰地领人将丹尔菲恩视作“贝尔蒂的诺恩”,是猎魔运动的休止符。她统治冰地领,就是伊士曼对秩序的忠诚的证明,是特蕾西遵守冰地领契约的体现。
这便是公爵对她的全部期望。然而丹尔菲恩·兰科斯特,她如今成了冰雪边境线上的领主,兰科斯特的主人。当王党为她指派丈夫时,伯爵大人一边虚与委蛇,一边联络杀手解决那私生子。
这令特蕾西对她刮目相看,并欣然给予支持。幸亏诺曼已经死了,不然他肯定会察觉……但察觉又怎样?反正威金斯的女儿就是这样对付不合时宜的新郎的。
特蕾西抿了口酒,尝到香料和水果的味道。这酒冷了,只因身处女王的卧室,仆女不敢过来收拾。如今女王陛下心情糟糕,龙穴堡已成了名副其实的龙潭虎穴。“我们的北地公爵大人是不是准备启程了?”她问道。
……
晶片内闪过一个人影,他来不及细看。只有炼金仪器忠实地记录下了房间内的景象,符文无声闪烁。他正待仔细观察……
……却不防被同伴挡住视野。“什么,现在?”布雷纳宁下意识停住动作。与此同时,佣兵迅速接近桌子,抓起一把零件。“你看着点儿!千万别磕碰……呃。”
接下来的一幕超乎了他的想象,远比对方口中的话语更为震撼人心。辛操控着偏光晶片和旋钮,让它们在半空旋转——这是他的职业能力,没什么好说的——然后组合到一起。四十四块细小的魔纹碎片彼此嵌扣,连接成稳定器和功率指针,一片定位板插进缝隙……灯光一闪,通路正确。
“我们被发现了,对方有高环神秘者。”他一边说,一边将最后一枚金属条扭进凹槽,动作快得看不清。
转瞬间,被拆解改造的炼金物品恢复了原本的模样,每一处都严丝合缝,绝非蛮力所能早就。我肯定是在做梦,他心想,这不可能是真的。
布雷纳宁心里有什么坚固的东西被这一幕粉碎。他垂下头,迷惑不解地打量自己的双手。不知是为高环的敌人,还是为他目睹的事实。
但同伴无意解答。“快走。”佣兵将炼金物品往背包里一塞,同时推了他一把。
布雷纳宁早已不是菜鸟。这时再多疑团都只得抛之脑后,他一边跑起来,一边从口袋里掏出『纸窗』。即便这是在城里,也说不准有人会放箭,他必须保证『纸窗』的效果。
他的判断果然正确。
破裂的声音响起。眨眼间,窗户变作坠落的碎片。一支带灰羽的箭从斜刺里飞出,“咄”一声扎在画框上。
倘若没有及时收起炼金物品,这一下晶片就会彻底损毁。布雷纳宁了解使用器具的办法,可没法凭空造出来一架新“录影”。他不禁咒骂出声。
“只是试探。”佣兵镇定地说,“他觉得屋子里有人在,但不能肯定。多半是晶片的反光引起了注意罢。”
“该死,要从后门走么?”
“先去楼上,从阳台离开。”辛的话让他想起阳台上晾晒的层层衣物。今天是难得的晴天,市民们纷纷抓住时机。“对方只有一人,未必说明今天不是行动日。也许另一人就在附近。快看看,布雷纳宁,周围有多少神秘者?”
伯宁迅速放开感知,但只瞧见一簇陌生的火焰。“不,只有一个人。”
“太妙了,他不敢追出来。”辛当即判断。
他们轻手轻脚地避开窗户,尽可能消除能被追踪到的痕迹。布雷纳宁穿过天花板,如幽灵般停在二层。佣兵费些手脚,漂浮着来到他身侧。不远处,七八根晾衣绳交错,挂吊的衣物足以遮蔽视野。
“这儿也能录。”布雷纳宁指出。他眯起眼望望太阳,起码光线足够。
“不,不用。这里面不对劲。我要中止这项委托。”辛皱眉,“得把东西还回去。”
“干嘛停下?画框的玻璃也会反光,也许对方会以为自己是大惊小怪。总有这种可能吧?”伯宁心怀侥幸,不想放弃能借出炼金物品的豪爽雇主。
“劳伦斯·诺曼启程在即,不论这位高环属于哪一方……换我就会排除周围的任何隐患。这可是掉脑袋的事。”佣兵带他继续观望了两分钟,没有任何人赶来,但高环的敏锐让他们不敢再拿录影偷拍。“况且,我们需要应付意料之外的敌人,成本会增加。”
伯宁迟疑地点点头。伊士曼并非神秘支点,高环便是大人物或大人物的座上宾。炼金术士的神秘度因火种的缘由与高环相当,却也没把握对付未知的高环夜莺。
“只一次突然袭击,没有后续。”辛松口气,“没准正是雇主出了问题。我们的行动被对方知晓,而非是发现了踪迹。”
布雷纳宁明白了:“对方不知道我们在屋子里?”
“就是这样。只是试探。”佣兵好奇地打量一番远方的码头,“要来猜么?对于前首相来说,守在房间里的夜莺究竟是敌人还是护卫。”
布雷纳宁可不是猜谜高手,尤其在与佣兵作比的时候。“随他去。接下来我们怎么办?你还有安全的落脚点吗?”
辛只好回答他的问题。“先去瞧瞧雇主那边。”佣兵指了指港口,“毕竟住宿费用取决于他。看在盖亚的份上,希望情况不要太糟。”
他们在黑旗港的另一端找到了辛的雇主。此人在两名佣兵的护卫下,藏身于一处破败的无人房产。这里已接近郊区,因而人迹罕至,流传着失踪、闹鬼和绑架等种种危险传闻,连乞丐也不愿到此露宿。
“你没说你还有同伴。”一见布雷纳宁,这家伙便开口质问。
“当然。”佣兵回答,“你没有问过我。”雇主无言以对。“这是伯宁,技术人员。我们同样所属诺克斯佣兵团,比你和你雇来的同行更可靠。”
“随便你们,反正委托的结款早已确定,多一个人也改变不了。”
“我正要说这回事。最近码头似乎不太平,我们不得不中止委托,回头来搞清情况。在得到结论前,我不准备继续。”
“中止?”辛的雇主是个面目沧桑的中年男人,手臂如铁匠般粗壮,腰间束一把斧子。他的语气和他的长相一样不客气,显然,此人对佣兵的解释并不满意:“我们有过契约,明白写着需求。现在你竟然跟我说中止?”
“你的需求可以另寻他人达成。中止任务是我们的权力,马鲁士。”
“你怕了?不过是收集情报而已。你究竟是不是诺克斯佣兵团的人?”
毫无疑问,辛对诺克斯佣兵团的同伴们怀有非凡情谊,此言定能激怒他。伯宁不禁瞥他一眼。但即便佣兵心中非常恼火,也半点没表现出来。“伯宁,将炼金物品还给马鲁士大人。里面记录的东西是我们目前为止的成果。”
“他怕了。”马鲁士扭过头对自己的护卫说。显然他们也是冒险者。其中一个家伙笑起来。
布雷纳宁皱眉。他也快无法忍受这些人的轻蔑了,但辛似乎毫不在意。“接下来是结款事项。”
马鲁士一把夺过炼金仪器,交给身后的一位保镖。此人似乎拥有类似伯宁的定位,开始检查零件和符文。但从动作来看,布雷纳宁怀疑对方根本是个学徒,对炼金之道只习得皮毛。倘若他愚蠢地为某些折腾不明白的地方怪罪于使用者,那就有他好看的。他心想。
“关于这桩事。”雇主眼皮一翻,“我说过,只给完成委托的人付钱。”
“你说过什么无所谓,咱们之间订立了合同。黑纸白字写着呢。”
“哈!结款。”马鲁士咧嘴,“我想想,噢,用来弥补你们给我造成的损失了。嗯,勉强抵消,也许还不够?”
“损失?”
“时间损失。总该有吧?”
“它该由你自己承担。得了,马鲁士,别把我当成刚出来混的新手。你认得我,是不是?”雇主没有反驳,保镖们的手按在武器上。辛敲敲桌子,视他们的动作于无物。
“我可没听说你这号人。”马鲁士带来的炼金学徒皱着眉拨动齿轮,一边开口。
“这我不意外。想必你也没听说过操作说明细则和文书运转魔纹以及它们的用处。”布雷纳宁忍不住说,“你快把功率指针给掰下来了。”
炼金学徒下意识松开手。
“先抽出卡杆,再逆时针旋转功率指针两圈,谢谢。”
短暂的僵持后,他服从了。晶片从牢固的嵌口中弹出,齿轮顺畅地运行了起来。
这下,此人的水平连外行人也一目了然了。马鲁士霍然转身,狠狠瞪了他一眼。
辛眨眨眼。“看在咱们之间仅有的信任的份上,马鲁士,现在交钱,一切就当没发生过。”
有一刹那,布雷纳宁以为马鲁士会恼怒地拒绝,接着双方爆发冲突。但他错估了“诺克斯佣兵”这名号的能量。马鲁士嗤了一声,从口袋里掏出一枚阿比金币,弹向佣兵。辛仔细打量它,直到确认重量和发行标记都正确无误才收起。
“规定面额的三分之一,慰劳你们白白浪费的时间和徒劳无功的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