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树下的汉子冲几百个乡兵喝道:“一伙子笨熊,站哩也不挨排,这都晌午西了,就这几招死箍轳套儿,咋还才兴不透”。才兴不透就是琢磨不透。那汉子接着道:“塌下心来练,练砣实了,养了这么些人,都说我败乎家事,昨个二老爷还说我,有这样不成手的孩子,李家该败落了。你们也给我争争气,往后在一块弄事,骂多了又说我团不住人,再要松皮拉跨,挨打不屈!”
队列中一个年纪大的道:“这太影地里,热不叽尔,练得有前劲没后劲。我这有年纪人身上不得劲,直想寻处树荫歪下。李相公,歇歇,停一出子再练,都起了几出子汗,身上扎扎歪歪哩难受,腿都麻不撒哩。这比初来时都贴拉着鞋强多了,这几招花胡溜哨的攮子——”,柳树下的汉子喝道:“甚攮子,迷瞪瓜”。老者连忙回道:“是,是,枪,枪”。柳树下的汉子摇头道:“尽是些面筋熊子”。
队伍中一片嗡嗡声:“执固子咒板儿,连一个笑模样也没有,他倒是在凉阴里站半天,骑驴的不知赶脚的苦。看你娘那鞋,俩老大都露出来了,李公子没发新鞋给你么”。“俺家老五将才还在这哩,眼错就不见了,又野哪去了,这又在哪里玩住了,人生地不熟哩,别要迷失了”。“这枪杆咋叫使得斜不愣腾哩,那招叫啥,电照长空?转眼这又丢生了”。“唉,寻摸吃的寻摸到这和,奏是面叶子不顶饥,软不叽地熬不住晌,这又饿哩”。“家里还要拼排拼排,黑瞎摸,还少盏灯,唉,明个还得一早星子起来割麦”。“这么些子人,也没几亩,叮当五十给割完了。练得肩摸头上疼,擦汗擦哩手夫子都馊哩”。“王八有钱鳖大哥,穷无根,富无苗,人有三胜三败,花有重谢重开”。
柳树下那十七八岁的少年喝道:“嗑儿叮当。恁几个泼嘴老鸹嘀叽啥,嘴子精,尽是些杂不拉子流民”。
嗡嗡议论志中,一骑红马缓缓来到阵列边缘,一个汉子跳下马,将缰绳拴在树上,径直朝柳树下的汉子走来。待到了近前,那汉子抱拳道:“汝宁府西平县人氏刘洪起有礼了,这位可是李公子?”。柳树下的汉子闻言一个迟疑,低低抱了拳,回道:“在下国子监生李栩,这位爷是——”。
刘洪起回道:“在下家中也还淡薄过得,只是俺那地界,烽残之后,土寇横行,搁家蹲不住,在外头乱了几个月,这便跑腾到贵地。也没个投奔,在下有几手三脚猫斜撇子功夫,将才在庄头上听闻李公子招募乡团,这便来看看”。李栩闻言道:“敢问刘爷使什么兵器?”。刘洪起道:“在下使枪”。李栩闻言,冲队列叫道:“递把枪过来”。一旁那个少年闻言便开始清场,“刀枪无眼,都站半边去”。
流云不时遮一下日头,些微隔断些暑热,柳丛中的知了也间或得以歇歇嗓子。一阵乌乌之声轻响在湖畔,只见一杆拓木枪上下翻飞,血红的枪缨不时扫中低垂的柳枝,柳叶如雪,纷纷扬扬。队列中不时有人喝采,真上!这把式好着哩。刘洪起忽地大吼一声,将枪尖扎入碗口粗的树身,树身晃了两晃,众人定睛看去,树身居然被扎了个对穿,立时采声如雷。
刘洪起收枪立定,已是气喘如牛汗如雨下。李栩大叫一声虎将,他身旁少年不禁往那棵柳树跑去,看了看被扎穿的洞眼,还使手摸了摸。“去,到书院吩咐一声,多下些桃花米,待刘爷吃饭,晌午剩下的那半啦鸡攉了喂猪,刘爷不吃人嘴头子”,刘栩高声吩咐道。
刘洪起抱拳道:“能吃就中,不必靡费,多少人都吃不上哩”。李栩只是笑着拍了拍刘洪起的肩膀。他忽觉脸上一凉,仰头看了看天道:“又滴星儿了”。刘洪起却看着李栩腰间的孝手巾,情绪低落起来。
“走,弄两蛊,喝死散熊”,李栩豪气干云。
西湖南岸,柳丛掩映着一片青砖黑瓦,乃是西湖书院。刘洪起蓬着湿漉的头发,穿着一件素绸坎肩,光着膀子坐在桌前,窗扇大开,哗哗声中,西湖烟雨呈现在窗外。隔着檀木书桌,李栩道:“一肚子青菜屎的白丁,不得不降尊口吐白话。我那叔爷但会说我万言无当,书生不足仗,劝我安心定志,走科举走途。今日一见刘爷,方知何为冠世雄才,方信叔爷之话为真。刘爷词气纵横,还说不识书。谁谓萧条颍水边,能令嘉客少留连,肥鱼美酒偏宜老,明月清风不用钱。咋样,留下来帮俺咕哝咕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