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鱼贴饼终于上桌了,一股鲜美飘来,刘洪起嘴里一酸,他心道,但愿凤阳这块肥肉也能这么美味。陈配琪钻出船篷,正要吆喝二位大人吃饭,他毕竟是官宦人家出来的,立时便觉得不妥,只得下了船,朝二位大人跑去。船篷下,贵生道:“陈大人在时,我托二哥再三央及,卖了屋子搅缠了许多,方办了歇役,捉鱼为生,落了半个自在,中都要使夫子时,我也不得免,一年总有三个月在中都应役。船上也算不得个藏头竖棍的地方,没女人这日子有啥味儿,王家的三丫,头梳得溜光,脸擦得白白哩,想想都走身子,也不嫌咱年纪过杠,就是咱没个歇处,哪天要是能挣个两节院——”。走身子就是梦遗。
这时,陈配琪回到船上,闻言道:“原来回回你是虚招呼,碰上我这热粘皮。到了你船上,你顿顿舍不得搁油,舍不得掌盐,你这案子上怕是有二年都没硌崩崩地擀过盐了,步步都要打算盘,二细地,攒钱说女人哩。没拖棍子要饭便是天爷保佑。贵生,有了千钱想万钱,做了皇帝想成仙,莫要不知足”。贵生怒道:“我想成啥仙?我只是不想俺老李家断了根,天妃宫的妙贤给俺批过八字,俺命中有子!”。
陈配琪道:“还想两节院,这是想招驸马哩?如今你这腰里有几个了。贵生,我是失了家事,有了无,你却是无了有。想想前几年你与史大人做活的光景,清早瞪眼茶,晌午照相汤,黑了变了样,还是捞月亮,混得不象人形,饿死你个鳖羔子”。当年贵生托陈配琪办的歇役就是停薪留职,只是不但要停薪,还要向卫里交钱才能歇成役,改做别的营生,向卫里缴的钱叫歇役钱。这时,王昺与张国纪上了船,张国纪下意识地挽了挽袖子,那意思还想洗手,又自失地一笑。在客套声中,王昺先盘腿坐了下来,又招呼众人落座。贵生端着一碗鱼迟迟地不往桌上放,张国纪扬脸问道,怎么?贵生道,敢问几位大人,是武职还是文职?王昺一指刘洪起,道,他是武职。贵生陪着笑脸道,还请刘大人挪挪座。待刘洪起与张国纪相向而坐,贵生才将那碗鱼放在桌上,鱼肚子冲着王昺与张国纪,代表有学问,鱼背则对着刘洪起,代表脊背栋梁,这又是船家的穷讲究。刘洪起伸出筷子尝了一下,虽鲜美却微苦,吃的是硝盐,也没有辣椒。陈配琪见状暗暗惊奇,心道一个老头九十九,没有见过雀子走,这刘大人是什么官,竟然先伸筷子,在驸马与国丈面前如此随意?
念及此,陈配琪忽地站起,道,锅小人多,我帮衬着贵生再做一锅,说着看向贵生。贵生起身略迟,陈高正斥道:“起来!不成形儿,什么栽子,还烧不下你了”。什么栽子,这又是后世语言,什么玩意的意思,这个栽种的栽,可能还有血统的意思,语气比什么玩意更严重。刘洪起闻听,不由又是一叹,这些语言到了两千年之后逐渐就灭绝了,因为文坛腐败,没人深入生活,几百万部垃圾作品里,你它妈用中国知网搜,都找不出几句原生态的对话,同时农村的老人又快死绝了,于是原生态的方言便灭绝了。这些北方方言,由明朝流传到九十年代,从北京说到安徽,价值比南方方言高,却在三十年间灭绝了,中国人正以史上最快的速度灭绝着自已的历史。
三人盘腿而坐,刘洪起道:“学生由开封一路行来,但见黄河难溯,粮船唯有逆淮水入河南,方可抒中州之困,此为徙薪添水之计。添水便是往中州输粮,莫使中州这口锅烧干,徙薪则是粮船莫要空回,总要将中州老弱载回些个,以减中州食粮之口,以息中州从贼之众”。立在船头的陈配琪手指轻轻一捏,从一只小鱼腹中捏出些腥红,只是,他的注意力却不在这点腥红上。而旁边,贵生却专注地将腌制的鱼虾放在锅中干炒。
张国纪道:“果然要为豫做一重藩篱。这以淮济豫,敢问先生是走涡水,汝水,颍水?”。刘洪起道:“贼寇披猖,最怕中途有失,不妨三道齐走,涡水不通则走颍水,颍水不通则走汝水”。张国纪道:“先生想望的怕是入汝之口常开,直通西平”。张国纪原以为此言一出,刘洪起会急于分辩。刘洪起却道:“正是。它日我为将,不成粮道被断方才快慰?粮船入颍,接济的若是杀良冒功辈,入涡,接济的若是劫持妇女辈,我真爱民不要钱之师却合当困死?天意可谓不公”。
张国纪道:“国初便由淮安溯淮而上,由淮入颍以济漕运,一路河道迂回,拉纤拖拽一日只行三十里,需四十日方可由淮安至荥泽孙家渡,若此策可行,还轮到先生说。这许多船,许多民夫拉纤,使费甚巨”。刘洪起道:“一日行三十里,若是一日行三百里呢?”。王昺问道,先生何意?刘洪起却回身,望着船头的铁锅道:“燧人氏取火距今百万年矣,百万年来,世人只知火之热力,却不知另有一宗机械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