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铎祁嫣是见过的,那个冲自己做鬼脸儿,逗自己笑的小包子,那个家宴上偷偷给自己夹肉丸子的小肉手!
此刻原本生动圆润的孩童,却如同失去水分的萍果,足足小了一圈儿,青灰干瘪不再灵动鲜活,死气沉沉的躺在那里。
一直陪着的奶嬷嬷,也只剩下了躲在一旁哭,凄凄切切,哭孩子也是哭自己。
祁嫣心里一堵眼眶微热,可此刻她却顾不得伤心。
戴上自制的口罩,示意钱正元和红绡也戴上,快步上前,翻来郑铎眼睛看了看,又伏在胸口听了听,然后左手搭脉,右手放在郑铎的颈侧。
不禁微微松了口气,还好瞳仁还没有散开,颈脉还有微弱的跳动。
“正元,帮我把孩子衣服脱掉,红绡,银针!”
祁嫣快速的道,一行说一行为郑铎做心脏复苏。
孩童胸骨脆弱,祁嫣不敢用力,只得用巧劲儿按摩复苏,一行做一行紧紧盯着郑铎的面部表情。
几百下过去了,祁嫣的手臂已经发酸,郑铎却自然毫无声息。
祁嫣的额头已经满是汗水,却依然不肯放弃,神情专注异常。
门外的人虽不明白祁嫣在干什么,却无人阻拦,都无声的看着,连三老爷和三夫人方氏也已忘记了哭,坐在地上就那么愣愣的看着,无尽迷茫却又不愿放弃最后一丝希望。
“少夫人!”红绡端着银针站在一旁哭着道,这样的少夫人他曾见过一次,就是姚嬷嬷那次。
又似过了好久,久得红绡觉得自己已经僵在那里。
呃的一声,突然贯穿所有人耳膜,郑铎又吐了出来,如此恶心的声音,此刻在众人人听来。却仿若天籁。
“活过来了!活过来了!”钱正元毕竟还只是个孩子,兴奋的喊道。
“银针!”祁嫣气喘嘘嘘的道。
红绡连忙将银针递过去,祁嫣捻起一只银针,手却因用力过度而微抖,根本无法下针。
“少夫人!”红绡担心的看着祁嫣。
祁嫣微微活动了下手臂,合眸深吸了口气,静气凝神。再次睁眼运针如飞。中脘、天枢、委中、足三里,足外踝骨尖、承山,一气呵成。
手上运针如飞。嘴上也一刻不停的道“正元,通知药室,党参八钱,生山药一两。生杭芍五钱,山萸肉八钱去净核。炙甘草三钱,赭石四钱,朱砂五钱,此为回阳汤。草果仁一钱淡豆豉三钱炒山栀二钱省头草一钱五分制厚朴醋炒半夏各一钱酒炒黄芩一钱五分滑石四钱,此为燃照汤
第一剂煮沸即可要快!第二剂晾凉了再送过来!”
“正元明白!”钱正元应了一声噔噔跑走了!
病床上的郑铎呼吸微弱,祁嫣紧紧注视着。不时的捻动银针,不敢有一丝大意。室内室外一片静寂。
好在钱正元动作麻利,一炷香的功夫,提着两个鹤嘴儿壶就跑了回来。
从药室到侧院有段路程,钱正元心又细,一剂药分两个壶装,跑过来的时候,温度已经凉的差不多。
祁嫣手托着郑铎的后颈,帮助其吞咽,钱正元用鹤嘴儿壶直接将回阳汤喂进去。
又过了约两炷香的功夫,燃照汤也送了过来,祁嫣钱正元依样喂进去。
盏茶过后,郑铎不但没吐,呼吸也似平稳了些许。
“师叔!这次他没吐!”钱正元惊讶的道。
祁嫣来之前,徐回春和钱世鈞也曾尝试过给郑铎用药,可是每次没等用完就全都吐了出来。
“这就是针刺这几个穴位的用解!”祁嫣轻声道。
祁嫣一行说一行一根一根起针,一边儿小心的观察郑铎。
银针全部起去,郑铎依然没有任何变化,似越睡越安稳。
钱正元一直在一旁看着,见此状禁不住伸手探脉。
甫一搭上,便双眼睁的老大,看着屋里屋外的人惊喜的道“脉相渐稳,起死回生了,真的起死回生了!”
祁嫣倒退几步,虚弱的坐在后面的椅子上,红绡担心的想上前,祁嫣摆手表示自己无事。
直到此刻祁嫣才轻舒了口气。
“真的活过来了!真的活过来了!真的有起死回生!真的有起死回生!!”一直站在门外看着的徐回春喃喃的,似惊喜,似不信一遍一遍重复着这两句话。
“是真的活过来了,而且不再吐了!”钱世鈞愣愣的也道。
三老爷和三夫人方氏也直到此刻才真正的缓过神儿来,才敢相信他们的儿子真的又活过来了。
三老爷和三夫人方氏欲挣扎着爬起来,怎奈身体绵软,根本不听使唤。
郑威,方子狂连忙去扶。
红绡也出去扶起方氏,祁嫣也起身过去。
“嫣然……!”方氏哭着就要行跪拜大礼。
祁嫣连忙将其扶住。
“三婶万不可如此,您这可是要折煞我了!”
“嫣然,今日大恩我郑衡没齿不忘!”
三老爷也挣扎着郑重的深施一礼道。
祁嫣连忙将其扶起。
“三叔,万不必如此,莫说嫣然自幼养在郑家,老夫人对我恩重如山,换做任何一人,嫣然既然身为医者,就断没有袖手旁观之理!”
祁嫣扶起三老爷道。
“少夫人说得好,少夫人德医双修,令人钦佩!”
一直站在一旁的徐回春听到祁嫣如此说,躬身道。
说实话,祁嫣当日如何离开元平侯府,徐回春亲眼所见,他本以为祁嫣不会肯轻易回来,却不想一个女子有如此心胸见解。
“徐先生实在过誉了!”祁嫣福身回礼!
“现在还不是说这些的时候!”祁嫣正色看着方氏三老爷和徐回春身上的秽物道。
“红绡,此疾凶险,准备药浴为三夫人三老爷和徐先生消毒,换下的衣物直接烧掉!”
“奴婢明白!”红绡应了一声吩咐外面侯着的人去准备。
祁嫣一回头又看见郑铎的奶嬷嬷站在门边儿,连忙唤住红绡。
“吩咐下去在多准备些。还有小六的嬷嬷!”
“是!”红绡又应了一声出去吩咐下去!
“老奴谢少夫人!谢少夫人……”奶嬷嬷回过神来才明白祁嫣说的是她,跪在地上千恩万谢,想不到她一个奴才还有人惦记她的死活。
祁嫣不能扶她,正色道“现在还不是谢的时候,先跟着红绡去吧,你和小六同起同住,染上此疾的可能最大。你自己一定要注意。如有不适定要早些回与我知道!”
“老奴明白!”奶嬷嬷听祁嫣如此说也顾不得再谢,扶着三夫人跟着红绡三老爷,徐回春一起下去了。
“三哥。你们虽未和小六直接接触,但稳妥起见,最好也都到药室消毒间熏一刻,预防的药饮和丹药我会命红绡多准备些。给府里的人带回去!”
祁嫣又对着郑威道。
未等郑威说话,凤脩不屑的轻嗤了声。
“啧啧。你也未免太过危言耸听了吧!这里是上京城,可不是西南西北那种蛮荒之地!本候就不信这上京城如此繁华之地也会一户一户的死绝!”
祁嫣眉头微凝,转身进了室内,这个凤脩的嘴实在是讨人嫌。不过这个时候自己可没有心思和他计较,自己该说的都说了,他爱信不信。
祁嫣又看了看郑铎。情形比之方才又好了许多,才彻底松了口气。
此病初发时最为凶险。燃照汤服下去,只要不在吐,大多就不会再有什么大的变数。
“少夫人,如此酷暑之时,你一路颠簸,也去歇着吧,这里有在下和正元!”
钱世鈞见郑铎情状已稳,拱手对着祁嫣道。
祁嫣点了点头,对着钱正元道“每隔一个时辰喂一次丹参龙牡汤,助其养阳补元,燃照汤两个时辰后再喂一次,如有什么不妥及时通知与我知晓。”
“师叔放心,正元明白!”钱正元恭恭敬敬的道。
“师兄也不必在这守着,也回去歇息一刻,一会儿我还有要紧的事儿和师兄商议!”
“正元甚是妥当,胆大心细,又是个稳得住的,我很喜欢!”
祁嫣一行说一行让着钱世鈞往外走,钱世鈞却只半步走在一旁。
“得少夫人青眼是他的福分,不过少夫人还是谬赞了,什么胆大心细,在我眼里不过是初生牛犊而已!”
钱正元能得到祁嫣的夸奖,钱世鈞自是高兴,但身为严父,钱正元在他眼里一直有许多不足。
“初生即初心,最为难得,亦最为可贵!”
祁嫣淡笑着道。
钱世鈞一愣,随后似有所悟,也浅笑着点了点头。
两人来到外面,郑擎,郑威几人还站在原处。
钱世鈞眉头微皱,方才凤脩无礼之举他自是看在眼里,可是他也知道这些事不是他这种升斗小民管得了的。
“师兄,你先去歇着吧!”祁嫣对着钱世鈞道。
钱世鈞见祁嫣既然如此说,躬身道“我先去前面看看,少夫人一会儿有什么吩咐再命人叫我!”
祁嫣点了点头,“有劳师兄了!”
钱世鈞转身退了出去,俏月正好进来,两人擦身而过,见俏月过来,钱世鈞心安了不少。
“少夫人,那边儿都安排的妥了,红绡姐姐吩咐我过来也扶您去歇会儿!”
俏月进来直接对着祁嫣道。
祁嫣点了点头,回头对着郑威道“三哥,如此我就不陪着你们了,有什么事你们找红绡就可!”
“我们醒得,你今日折腾的也不轻,快去歇着吧!”
三爷郑威温声道。
祁嫣点了点头,正要带着俏月离开。
凤脩一下子挡在她身前。
“哎!我说你这个女人怎么回事,对别人礼数周到,对个下人都能和颜悦色,偏偏对自己夫君视而不见,你懂不懂什么是以夫为天,三从四德!”
一见又是这个死八公没事找事儿,俏月一怒,就要上前。
祁嫣伸手拦住,不看凤脩,也不曾回头。
只淡淡的道“佛曰众生皆相对,众生皆平等,我心为善一切皆为善,我心为恶一切皆为恶,我心为空一切皆为空,我心淡漠一切皆淡漠!”
祁嫣说完径自带着俏月离开。
凤脩站在原处看着郑擎,郑威愣愣的道“她这话是什么意思啊?!”
郑擎看都不看他径自离开,方子狂和郑威也跟着走了。
方子狂和凤脩擦身而过,不屑的轻嗤了声!
“棒槌!!!”
凤脩一愣随即回过神来追了上去。
“姓方的!你说谁棒槌?!”
祁嫣在消毒间熏了一刻,又仔仔细细用药液洗了一遍,回到房间又在净室泡了一会儿,梳洗了一番。
出了净室祁嫣思忖着如何应对这次疫情。
一抬头见俏月站在内室入口扬声道。
“你还站在做什么,不是说了我不用人服侍,你也去梳洗一下……!”
未等说完祁嫣见室内端坐一人,却是郑擎,俏月一脸防备的看着他,福婶左右为难的站在门口。
祁嫣微愣,回头对着俏月和福婶道“你们先下去吧!”
“少夫人!”俏月自是放心不下。
“下去吧!”祁嫣又说了一遍,神色自若。
俏月和福婶顿了一下,犹犹豫豫的走了出去。
祁嫣也不说话,神色自若的走到案前,准备写一写关于防止治时疫的基本方法和一些药方。
“你是故意的!”郑擎站在她不远处道。
声音淡淡,神色淡淡,却让人莫名的觉得寒意。
没头没尾的一句话,祁嫣却明白他指的是什么。
祁嫣缓缓回身,与他相对而立。
“我虽有意为之,却也只是借势而为,如此各有所得,各自相安不是很好!”
祁嫣语气轻软平淡,眸色澄清无惧,静静的看着郑擎。
祁嫣这些时日纵观郑擎此人行事,渐觉此人绝对是个难以捉摸的异类,要么绝对复杂,要么绝对简单,似并不在意世俗眼光情故,凡事只凭个人好恶,,和这样的人打交道,最好是坦诚相见,他既然已经猜到,自己莫不如坦然相告。
祁嫣不想与郑家相生怨怼,也不想与郑擎为敌,只求偏安一隅,相安无事。
小轩窗微开,两人隔空相对,窗外树荫正浓,知了的叫声亦都显得懒洋洋。
芳菲歇去何须恨,夏木阳阴正可人。
这还是祁嫣第一次如此看着郑擎,也是第一次如此说话。
祁嫣莫名的想起这两句诗句,又莫名的有些伤感。
想不到自己两世为人,却依然孤独无依,前世还有一个姥姥相依为命,这一世却连个相依为命的亲人都没有!
郑擎突然转身离去,祁嫣悠悠的轻嘘了口气。
不知是全然放心还是有些伤感,祁嫣微愣了一会儿,收敛心神继续写。
俏月和福婶进来见此情景又都默默的退了出去。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