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陈头突然伸出手去摸唐奉道的脸,还未触及就硬生生缩回。唐奉道怔住了,看着他发光的双眼。这老头子是什么毛病?刚刚是想干什么?想要摸我?不会吧,不会是那个什么断袖之癖龙阳之好吧,怪不得他这么老了也没有老伴和儿孙,原来是因为他喜欢男人啊!等等,那他邀请我进屋来暖和,不会是想要对我行什么非分之想吧。我的天啊,这人世间是这么的险恶吗?刚刚吃的那碗面是不是已经下了药啊?我会不会马上就要昏倒了?不,不,我不能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说不定什么都不会发生呢。算了,静观其变吧,既来之则安之。
老陈头不理唐奉道的惊愕,突然站起身来,走进左边的睡室。那里面只有一张床和一张桌子一个柜子,然后什么都没有了,陈设及其简单,生活及其贫困。老陈头走进床边,弯腰伸手从枕头下翻出一张泛黄的纸,然后一步步托着缓慢又沉重的步伐,出来后递给唐奉道,道:“我不识字,你帮我念念吧。”
唐奉道接过信,信纸的边边角角有些碎裂,折痕已不明显,纸张上多出有浸湿的痕迹。唐奉道接过手就能感觉到,这封信是被反反复复抚摸过的。这是一封多年前的信。唐奉道虽然心有疑问,但还是一字一句将信上所言读出。
这是一封离家在外的儿子写给父亲的信。信上写的是:尊敬的父亲你好,许久没有给您来信了,不知道你过得还安好,身体没有什么问题吧,如果有什么伤风感冒一定要及时吃药,不能疼惜了钱。儿子不孝,许久没有回来看望您老人家了,也不知道你老人家现在过得怎么样,小镇上的情况是否还是和我走的那天一样,还是说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我之前寄过来的信上已经说了,我已经成家了,娶了一个员外的女儿,她很贤惠懂事。本来我是去年就想带她回来看望您老人家的,也好让您老人家见见这么好的儿媳妇,享享天伦之乐,可是您的孙子突然身体出了问题,我们没有办法,只能留在家里面。又不想让您老人家担心,所以就没有给你老人家说。今年您孙子的身体已经大有好转,大夫说可以停药了,我们就准备在过年之前带着媳妇和儿子一起回来看望你。大家一起吃个团圆饭。
读完一封信,老陈头小心翼翼地从唐奉道手中拿回那封冷冰冰的信,放在手上轻轻抚摸,像是在对唐奉道说话,又像是在自言自语:“唉,老婆子的死哪里又是你的错?被阎王爷点过名的人,吃什么药材都是没用的。你啊,何必怪在自己身上,论错,也是我这个老头子不争气,一辈子只能操持这个小面摊。年轻的时候没用,饿死了父母,成家后更没用,连给老伴儿看病买药都要赊大夫。”泪珠一滴一滴落在信纸上,唐奉道正襟危坐,此刻只需静静聆听。
原来老陈头以前是有媳妇和儿子的,不过因为遇上了穷困潦倒,老伴身染疾病,没有钱买药,最后病死。老陈头的儿子就把娘亲死去的原因归咎到了自己的头上,认为是自己无用,挣不到钱改善家庭的状况,每天还待在家里面给家增加负担,遇上他对天发誓,一定要出人头地,挣好多的钱回来。因此,他收拾行囊,出了家门,准备去外面的世界看看,找寻发财的机会。这一走就是许多年啊,一直没有回来过。如果不是每年都要寄信回来,老陈头还真不知道这个儿子是死是活。
老陈头缓了缓又继续道:“你读了那封信,肯定认为我儿是个不孝子吧。他在外娶了媳妇也住上了大宅子,这么多年也没说回来看看我这个老头子,他日子过好了,老头子我还是穷困潦倒。你心里肯定在这么想吧。”重重摇了摇头,“不是的,其实不是的。离家在外漂泊的人,有几个是容易的,又有几个是不念家的。他是想回家的啊,可是有难言的苦衷。每年都会寄信和银子回来。”笑了笑,“你说就我一个老不死的,哪用得着那么多银子。多写几封信回来,让我知道知道他的生活,我就满意啦。”
爱惜地将信重新放回枕头底下,收拾了唐奉道吃剩的面碗,笑着对唐奉道道:“他出门的时候和你一般大,也是喜欢吃我做的鸡蛋面。每回都吃得满嘴都是。”出门的时候指了指右边的睡室,“今夜你没地方去吧,睡那间屋吧。”在门关上的那一刹那,唐奉道似乎听见了一句:“今晚还是没回来呢。”唐奉道进屋,发现屋内纤尘不染。看来自从儿子走了之后,老陈头一直都让儿子的卧室保持不变,每天都要来打扫清洁。
明知等不到了,老陈头还是固执地出门倚靠在门扉,遥望那黑沉沉的道路。不等还能干什么呢?灯笼里的蜡烛尽力燃烧自己,用微弱的力量驱散沉重的黑暗。炉中的柴火还在燃烧,沸水滚滚,白气氤氲,包裹了老陈头单薄身影。
从寄回来的最后一封信上得知,老陈头的儿子三年前就该回来了,而且还能赶在春节之前,带着贤惠的妻子和乖巧的儿子回来陪老陈头过年。本来能够早一年回来的,可是孩子身染顽疾,行不得远门。等到病好之后,老陈头的儿子兴致冲冲写了封家书托人送回。这封信到了,可是该回来的人却永远停留在了路上。
唐奉道是被街道上嘈杂的市集声吵醒,睁开眼才发现屋内已经洒满了绚烂的阳光。难怪一大早就这么多人声喧哗,天气这么好,大家都愿意出门。那些住在十里八乡之外的人,也一大早就赶过来了,今天镇上赶集开市,所以人很多,来来往往络绎不绝,好不热闹。
唐奉道出来的时候,老陈头已经开业在煮面了。面馆是在道路口子上,所以十里八乡来赶集的人都会路过,一向冷清的面馆居然也坐满了人,还有不少顾客在排队。老陈头忙得手足无措,客人在不停催促。为报一夜之恩,唐奉道自告奋勇做起了小伙计,帮老陈头端面收拾桌面。两个人一直忙到了下午才得闲。
唐奉道和老陈头坐在桌上吃面,老陈头一直望着前面道路。“老人家,你昨晚睡觉了吗?”唐奉道一边吃面一边问。
老陈头一边吃面一边回答:“睡了一两个时辰吧,记不得了。人越老,时间越少,睡眠也不多了。索性少睡一会儿,还能多活一点时间呢。”
唐奉道突然问:“您准备一直等到什么时候?”这个自然是问的老陈头还有等他儿子等多久,唉,这样下去是等不到的,为何还有苦苦浪费光阴啊。
老陈头放下筷子,沉默了一会儿,道:“不知道,大概等到等不了的时候吧。”
唐奉道道:“老人家,其实您应该知道,令郎已经……有没有报告官府?”唐奉道把那个字忍住,和着面条一起吞了下去。他实在是不忍心把那个字说出来,刺伤了老陈头的心。
老陈头叹息一声,道:“怎么没报,可是没用,什么都找不到。亲家那边也没消息,还怪他骗走了他的闺女和家财。后来有从他那地方过来的人,他们告诉我,回来的路上会经过一座山,那地方有妖怪,冬天时会下山觅食。他们说我儿就是在回来的路上被那妖怪抓来吃了。”老陈头一如既往淡漠的神情和平静的语气,仿佛说的是一个陌生人的事情。
唐奉道摇了摇头:“妖怪?这世上哪里会有妖怪,妖怪吃人更是都是子虚乌有之事。”唉,看来世间的人都喜欢把解决不了的事情归咎道不存在的鬼怪身上,似乎这样就能够解决事情了,其实不然,真相永远会在那个地方等着你,只是看你有没有耐心以及聪明的大脑去寻找到他罢了。而你找不到,那么就只能贴上一个神鬼的标签,让这些万能的借口去替你解决问题。
老陈头道:“我开始也不信,可是后来传言越来越多,越来越真。还有人亲眼见过那只妖怪。或许真的被妖怪吃了吧。”
“那您为何还在这儿等?您已经知道不可能等到了吧。又何苦为难自己啊。”
老陈头吃完面,站起来靠在门扉上:“不等我又能干什么呢。一把年纪了,只有这件事可做了。”
晚上,灯笼又挂上,灯火通明。
唐奉道替老陈头收拾了面摊,劝他进屋休息,不能不分昼夜的辛劳。
老陈头拒绝了,莫名其妙地道:“其实我挺希望那些人说的是真的,那边真的有妖怪。”
“啊?”
“如果不存在的妖怪是真的,那其他不存在的事情也是真的了吧。我儿是不是就能回来了,晚上那么黑也不知道这两个灯笼能不能照亮他回家的路。”老陈头抬头看着明亮的灯笼,在无尽的黑暗中像是两盏漂浮的引路灯,“你说他会不会已经回来了,牵着妻子抱着我的大胖孙子围绕着我。”伸出手去抚摸空气,水蒸汽萦绕,“再等等我吧,我马上就能看见你们了。”
天亮之后,唐奉道准备继续前行出发,他问了老陈头附近可有卖马车的地方,他需要买一辆马车代步赶路。老陈头告诉他,从大道上走十八里,向右拐进一条小道,一直向前就能走到一家村舍,村里只有一家人,是个大家,经营着赛马赌场。方圆百里,养马的只此一家。
唐奉道告别,老陈头突然叫住他,急急忙忙从里屋拿出来一封信,追出来递给唐奉道。唐奉道看了封面,是寄给他儿子的,还画了他儿子的画像。
“这是老头子我以前托人写的,本来是寄到他那里去的,可后来……信是亲家收的,退还给我了。我昨晚想了许久,就算公子你觉得是笑话,老头子我还是想拜托你。或许他还活着,只是忘了我忘了家,公子你是要走遍大江南北的,如果以后遇上了,能不能劳烦你把信交给他。”老陈头发光的双眼突然暗淡下去,伸手像拿回信,“唉,老头子我又糊涂了,这种没希望的事情哪能麻烦公子你。”
唐奉道却将信放进了怀里,信誓旦旦道:“老人家您放心!令郎或许只是如演习故事里讲的,失忆了。信就交给我好了!”
“老板结账!”身后一位客人在呼唤老陈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