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就在这个时候,大家正在专心祭祀,那一只热气腾腾的整牛,却砰地一声炸开了,一股黑气冲天而起,把整个大殿都遮得严严实实。“有鬼,有鬼!”有人大喊了起来,声音带着哭腔。大殿里乱成了一锅粥。逃命要紧,人们都只恨爹娘少生了一条腿,狼奔豖突,抱头鼠窜。
妮可站在人流之间,左顾右盼,被急于逃命的人撞得东倒西歪。蓦地,噗地一声巨响,黑雾轰隆一声,现出一只怪怪的大头鬼来,只见他尖嘴獠牙,虎背熊腰,高约十几丈,一只长满了黑毛的手,不偏不倚地朝妮可抓了过来,速度之快,几乎超出了所有人的想象。
眼看着猛鬼的巨手抓了过来,妮可以吓得目瞪口呆,像一只呆头鹅,早已忘记了闪避。说时迟,那时快。一条鬼魅般的黑影,快逾电光火石,挥起了手上的宝剑,死死地挡在了他的前面。妮可不用睁眼,光凭气味她也知道,那个人一定是自己的丈夫人精。
生死关头,还是伉俪情深,妮可十分受用。
猛鬼被人横插了一杠子,有些恼羞成怒,干脆改弦易辙,朝人精攻了过来,式式狠辣,招招凌厉。猛鬼身形高大,体格强健,身大力不亏,占尽了不少的优势。而人精弱就弱在身材矮了一点,就是踮起了脚尖,也够不到猛鬼的面门,击不中他最致命的要害。
缠斗久了,人精就有一些怯意,就有一些焦躁,有些动作就做得不到位,就露出了一些破绽。猛鬼见有机可乘,大手顺势抓了过来。一卷,一拧,手腕一翻,人精手上的剑就已经握在他的手上了,三两下,就扭成了一根麻花,咬紧牙关,奋力地掷了出去。
人精手上一轻,凭空丢了宝剑,早已吓得魂飞魄散。偏偏在这个时候,猛鬼一只凌厉的手,又朝人精的喉咙扼了过来。在这个千钧一发之际,妮可一声尖叫,不顾一切地拿出了袖子里的杨柳,劈头盖脸地抽了过去。她一边抽,一边哭,一边骂,看上去就像是疯了。
大殿里,传来了噼里啪啦的脆响,妮可手上的杨柳枝条,劈头盖脑地抽在猛鬼的身上,丝丝见肉。把猛鬼抽得抱头鼠窜,鬼哭狼嚎。怪的是:妮可每抽一下,猛鬼的身材就矮一点。不知不觉,他就从一个高大威武的猛鬼,收缩成一团,一堆,竟变成了一只小乌龟。
大家都有些惊恐万丈,围着小乌龟不停地指指点点,吐口沫,翻白眼,嘻嘻哈哈笑成了一堆。形势发生了戏剧性的逆转,妮可实在是有些诧异。看来,木莲圣母的话还是灵验的,要不是她急中生智,祭出了的手上的杨柳枝,说不定她和丈夫人情,都已经成了猛鬼的点心。
小乌龟藏头缩脖,眨巴着两只黑黑的眼睛,样子有些憨头憨脑。妮可蹲在旁边看了一会儿,心中还有些不忿,又拿出了手上的杨柳枝晃了晃,狐假虎威地恐吓了起来。小乌龟有些惊恐万丈,身子贴地一滚,背上的硬壳褪去,赫然就是一只温顺的山羊,咩咩地叫个不停。
小乌龟又变成了老山羊,大家都有些百思而不得其解。有好事的人拿来了一根麻绳,从老山羊的鼻子里穿了过去,半拖半拽,又吼又叫,推推搡搡地把它撵了出去。大家七手八脚,把老山羊拴在一棵大树上面,看热闹的人呼啦一声围了上来,不停地指指点点。
猛鬼无端搅乱了中元节的祭祀,把整个大殿闹得人仰马翻,人精怎么肯轻饶?不管谁来作妖,总要付出一点血的代价。祭祀的牛炸没了,用一只老山羊来抵抵缺,也是好的,最起码对自己的祖宗也有个交代。于是乎,帮工和厨子们又忙碌了起来,烧水的烧水,磨刀的磨刀,一个个揎臂挽袖,忙得不亦乐乎,厨房里乱得像一锅开了的粥。
主厨是一个蛮汉,也是一个杀猪宰羊的高手。老山羊被几个帮工紧攒四蹄,按倒在一把黑油油的屠凳上,四条腿不停地踢腾,胡子也一翘一翘的,像是对这个世界所有人的蔑视。主厨皱着眉头,掣起了那把叼在嘴里的刀子,只见寒光一闪,不偏不倚的捅进了山羊的喉咙。
老山羊痛苦地哆嗦了一下,身体不由自主的打了一个激凌,一股红汪汪的鲜血,还冒着一丝丝的热气,清泉似地流了出来,在豁了口的木盆里,激起了血的漩涡和粉红色的泡沫。老山羊四肢痉挛了一下,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浊气,就眼睛一闭,寂然不动了。
见老山羊咽了气,大家都如释重负地松了一口气,有条不紊的忙碌了起来。淋开水的凉开水,褪毛的褪毛,把老山羊身上的衣服都扒得干干净净,露出了白生生的皮肤。看上去,这只由猛鬼变成的山羊,跟其它的山羊也没有什么两样,像一个模子倒出来的,毫无二致。
褪了毛,紧接着就是开膛破肚了。主厨有些懒惰,喜欢摆老资格,把任务交给了一个小帮工,任由他去舞弄。开膛的刀脊厚而刃薄,一泓秋水般地闪着寒光。小帮工一咬牙,手一挥,刀行云流水般地砍了下去,耀出了一片片的寒光,就像二月里的梨花飞雪。
小帮工有些卖弄,就像变戏法似的,从老山羊的腹腔里,剜出了板油和苦胆,摘下了肠肚和肝脏。老山羊的肠肚臭哄哄的,也不知是吃了一些什么鬼东西。有一股怪怪的青草味,不停地在空气里弥漫,薰得个个呕吐,人人掩鼻,唇干舌躁,神经也紧张了起来。
因为是祭祀用的山羊,讲究的是一个团圆和完整。小帮工也没有再下狠手,把它分解开来,就像屠夫卖肉一样,挑肥拣瘦,割得条分缕析。厨子们在他的肚子里放了一点佐料,用酱油把它的皮肤抹得黄澄澄的,放在一口很大很大的卤锅里,干柴烈火炖煮了起来。
凭空丢了一盘最主要的祭品,大家都有些焦急,不停的有人在厨房里穿来穿去,来探听消息,等着老山羊熟透。可炖煮了三四个时辰,木柴也烧掉了一大堆,可老山羊还没熟,连筷子也插不进,咬上去也硬梆梆的。这就奇怪了,大家都有些傻了眼。
按照常理,一般的老山羊,炖上一两个时辰,就已经肉是肉骨头是骨头了,闻起来香喷喷的,吃在嘴里也入口即化,美不可言。而这一只老山羊就有些蹊跷了,难道是那个猛鬼在作怪?大家的心里都有一些怀疑,心中惴惴。怀疑是怀疑,只是大家都不敢明说而已。
久等不来,久等不到,钦天监主持祭祀的监正殷道明急了,跑过来亲自催办,察看。看见老山羊炖在卤锅里,正扑哧扑哧地冒着热气,清香四溢。殷道明有些急不可耐,拿出一把小刀插了插,老山羊的皮肤硬得很,也韧得很,锋利的刀子根本就插不进去。
这就有些怪了,皇帝不急太监急,大殿里的人都急得火火跳,而老山羊却怎么也炖不熟,煮不起千年的老牛筋还要难搞。万一皇帝怪罪下来,不光是御膳房里的厨子,连钦天监乃至所有相关的人,都会被皇帝重重申斥,骂得狗血淋头,吃不了兜着走。
钦天监监正殷道明一是为了撇清自己,二是为了卖弄本事。他一扬手里的牛尾拂尘,请了一个水火咒,双手合什,嘴里喃喃呐呐地念了起来。顷刻之间,只见有两条虬龙,一条烈焰腾空,金光闪闪一条遍体雪白,寒气逼人两条龙不停地在空中盘旋,缠绕,慢慢地降落了下来,缠绕在卤锅上的木甑上。看上去,就像两道色彩鲜明的铁箍。
不知怎么的,灶膛里的火也呼呼地燃烧了起来,干爽的木柴冒出了一股股的青烟,噼啪作响。红红的火焰舔舐着锅底,发出了轰隆隆的巨响。卤锅里的热气丝丝缕缕地冒了出来,热气腾腾,湿热的水蒸气把厚重的锅盖也推得扑扑作响,空气里弥满了诱人的肉香。
卤锅旁围了不少的人,大家都有些暗暗称奇。
猛地,厚重的锅盖被水蒸气高高撑起,发出了啪地一声巨响,大家还没有来得及作出反应,锅盖就骨碌碌地掉在地上,一下子就炸得粉碎。大家都吃了一惊,再看那两道铁箍,那两条龙时,那里是什么龙?原来是两根烂草绳,正萎靡不振地躺在地上,就像蛇断了七寸。
监正殷道明见法术被破,脸上有些挂不住,挥起了拂尘,张牙舞爪地扑了上来。可这个时候,卤锅里又传来了轰隆隆一声巨响,一股激流冲天而起,就像长了眼睛似的,无巧不巧,不偏不倚,箭一样地射向监正殷道明,热气腾腾的卤水都劈头盖脑地浇在他的脸上。
监正殷道明一声鬼叫,捂着被烫坏了的眼睛和脸,猴子似地跳了起来,落荒而逃。匆忙之间,他连自己手上的拂尘也不要了,鞋也跑丢了一只。厨工们望着他狼狈逃逸的背影,都不由自觉地捂着肚子,放声大笑了起来。嘻嘻哈哈的声音在御膳房里传响,嗡嗡不绝。
经监正殷道明这么一闹,炖在卤锅里的老山羊不仅没熟,还回生了不少。照这个样子炖下去,哪怕就是煮到明年六月,老山羊也还会是这个样子。厨工们都袖着双手,唉声叹气,围着卤锅团团乱转,就像一群热锅上的蚂蚁。一时里,大家也是束手无策,愁眉不展。
监正殷道明这么一跑一逃一叫,把大殿里几乎所有的人都惊动了。人们纷至沓来,把小小的御膳房挤得水泄不通,真是好奇心害死人,连内务府的总管都来了。主厨有些诚惶诚恐,垂着双手,硬着头皮迎了上去,他早已做好了挨一顿臭骂的准备,甚至卷铺盖走人。
问题闹大了,不仅是内务府的总管,连皇后娘娘妮可也赶来了。
妮可背着双手,眉头紧锁,绕着卤锅转了一个圈子又一个圈子。然后,她又弯下腰去,察看了一下灶膛里的火势。说实话,妮可心里也没有底,也不知道这一只老山羊,为什么会煮不烂?炖不熟?看来,死马只能当成活马医了。有枣没枣?先敲一杆子再说。
广庭大众之下,妮可拿出了藏在袖子里的杨柳枝,嘴里念念有词,随手摘下了几片叶子,纤指轻轻一弹,不偏不倚地弹进了灶膛。呼地一声,灶膛里烈焰腾空,轰隆作响,一股七彩斑斓的火焰,以不可阻挡之势,争先恐后地站了起来,不停地咆哮呐喊跳荡。
一瞬之间,真是不可思议,卤锅里的水也开了,咕咚咕咚地冒着水泡,热气腾腾的水蒸气,夹杂着卤羊肉的香味,弥满了整个皇宫。半空之中,也仿佛传来了一声长长的叹息,就像日落西山无可挽回。妮可的心好像被巨木撞了一下,真说不出是个什么滋味。
大殿里的人都已经等得不耐烦了,吉时也已经过去了几个小时,如果再不举行祭祀大典,地狱里就可能要关门了。太监们都急得满头大汗,不停地在御膳房和大殿之间两头奔跑,急得火火跳。俗话说:文官把笔耍,武官跑死马。这不是空穴来风,还是有一定的道理的。
“熟了,熟了!”不知是谁喊了一句,大家都鼓掌欢呼了起来。
人和鬼的争斗,从来就没有停止过。
艾米莉也一样,也被一个变成了乌龟的女鬼,愁得唉声叹气,焦头烂额。小厮华安也真是的,哪里撒尿都是撒,哪里方便都是方便。不知为什么,偏偏要钻进一座香蕉林,在那里被一个美丽的女鬼诱惑,险些儿就栽了,险些儿阴沟里翻了船,把一条小命赔在那里。
幸亏小厮华安人还机灵,是个眼眨眉毛动的厉害角色。生死关头,他急中生智,诓骗女鬼做个示范,首先上吊,他这才从沼泽中抜出了一只脚,侥幸逃上岸来,死里逃生捡回了一条命。出于人求生的本能,小厮华安虽然体质虚弱,可他也背着女鬼跑了两个多时辰。
女鬼起心骗人,想不到却反而被小厮华安所骗。偷鸡不着,反蚀了一把米。也只有自认倒霉的份了。无奈之下,她只好变成了一只可怜的小乌龟,藏头缩颈,装起了可爱,以求这几个恶人,能饶恕自己。鬼与人斗,从来就没有赢过,总是缺了一点心机和智慧。
小厮华安抓了一个女鬼,心里有一些得意。也难怪,小厮华安还是一个小孩子,不懂人情世故,也不知道这个世界的凶险。他把小乌龟拿了出来,放在怀里,就像玩一只宠物一样,把她背上的乌龟壳敲得梆梆响。那样子,既有一些炫耀,又有一点卖弄,真是不可理喻。
马车一路疾行,马儿也撒开了四蹄,其快如飞,脖子上的铃铛叮叮当当地响个不停。小厮华安手里的那只乌龟,在艾米莉看来,就是一颗定时炸弹,指不定就在什么时候,把整个马车和马车里的人,都炸得人仰马翻。说实话,艾米莉如芒刺在背,实在是有些担忧。
看那样子,一时之间,小厮华安也不可能把手里的小乌龟扔掉。那是他这一辈子,唯一的战利品,人定胜鬼的唯一证据,不可能就这么轻易舍弃。马车一边走,艾米莉也在一边琢磨,怎么才能让小厮华安心甘情愿?扔掉手里的那只小乌龟,扔掉那一颗定时炸弹。
艾米莉左思右想,也想不出一个好的主意。
不知不觉,马车就驶进了一座集镇。集镇不大不小,很有南国风味,不仅有高高的椰子树,还有密密的香蕉林,枝繁叶茂的菠萝蜜树,长出了长长的气根,就像母亲子宫里的脐带,把一个个皮囊似的菠萝蜜吊在大树上,看上去垂累可爱,高低错落,且层次分明。
算起来,菠萝蜜是世界上最大的水果,没有之一。个儿大的菠萝蜜,重达七八十公斤,要一个壮汉才可以抱动。一般的也有二三十斤,劈开了一个人可以吃几天,甚至全村人都可以享受,都可以尝个鲜。对于这种亚热带的水果,艾米莉吃过几次,也并不陌生。
集镇上熙熙攘攘,人满为患,操着不同方言的土著,叽哩哇啦,用扁担挑着竹篮或箩筐,嘴里嚼着槟榔招摇而过。地域不同,民间的风俗也不同,养育出来的男人和女人,也各有各的韵味和风情。不难怪有人说:一娘生九子,九子九个样,九子九条心。
马车走了一程,集市上的人实在太多,马车只好停了下来,走一走,又停一停。太阳渐渐地升高了,温度高了起来,所有的人都热得汗流浃背,艾米莉自然也不例外。南方的天气就是不一样,紫外线很凶很旺很足,天气就像川剧里的变脸一样,说翻脸就翻脸。
小厮华安到底是小孩子心性,有些耐不住寂寞。他把头干脆从车窗里伸出来,探头探脑,左顾右盼。而他的手里拿着那只小乌龟,却自始至终地拥在怀里,不离不弃。看样子,一时半会,他根本就不会放弃,他还没有玩够玩足,虚荣心还没有完全满足。
小乌龟可能没有逛过集市,忽闪着两只黑豆般的眼睛,有些好奇的打量着这个世界。也是无巧不巧,一个芒鞋淄衣的道士,拄着一根藤杖,用牛骨钗挽着一个冲天道髻,迎面走了过来。道士的眼尖,一眼就看见了小厮华安手里的小乌龟,身子一哆嗦,吓了一大跳。
小厮华安还没有反应过来,道士就伸出了一只手,隔着车窗,紧紧地抓住了他的衣服,近乎乞求地说:“小官人,你手上的这只乌龟卖不卖?贫道出双倍的价钱,保证让你满意!”道士骨碌碌地转动了一下眼珠子,上上下下地看了艾米莉一眼,又看了侍女小茜一眼。
“不卖,不卖!”小厮华安摸了摸手上的小乌龟,一口回绝。
“小官人,价钱好商量,贫道不会让你上当。”道士凑了上来,有些死气白赖。
“那你最多可以出多少银子?如果价钱公道,我们也可以考虑出手!”艾米莉从车窗里探出头来,上上下下地看了道士一眼,皱了皱眉头,接着又说:“这只乌龟不大,杀了也没有多少肉,你考虑清楚合不合算?那你最多可以出多少两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