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
施菲儿说:“有的女人哭起来更厉害,把汗水哭出来,有的甚至哭昏了。”
杨枫却不信:“真有那么厉害?”
施菲儿说:“当然。有一次我看见一个女人被她的丈夫推了一下,她就倒在地上大哭起来,最后居然哭昏了过去。”
杨枫点点头:“原来是她男人欺负她,她又气又急,所以气昏了。”
“哭昏的。”施菲儿好像有点生气了,“你又没看见,怎会知道?”
“我说是气昏的。”杨枫似乎存心想要气她,她生气的样子实在好看,就像是小蝶,“你又不是那个女人,怎会清楚?”
“我就是清楚。”施菲儿有点蛮不讲理了,“女人对女人的事总是比男人清楚得多。”
女人蛮不讲理的时候你最好少开口,或者干脆不开口。
杨枫不开口了。
施菲儿闷着气了半天,突然说:“其实女人哭也有很多好处。”
杨枫不得不开口:“有什么好处?”
施菲儿说:“第一,哭至少可以令你的心情轻松愉快一些。”
这一点杨枫承认:“所以你以后遇到什么麻烦的、不顺心的事,不妨大哭一场,你也许就会开心一点。”
“我会的。”施菲儿的样子很认真,“第二,哭可以使自己少受些伤害。”
“哦?何以见得?”
“女人在遇到被男人欺负时,若突然哭了,这个男人也许就会心软,特别是漂亮的女人,在这种情况下最有效,因为男人都懂得怜香惜玉。”
杨枫觉得施菲儿说得实在不错,他凝视着她:“在这种情况下,你也许比任何女人都有效,因为……”
为什么杨枫没有说下去,他知道施菲儿清楚他会说什么,因为她的脸已渐渐发红。
杨枫喃喃道:“这世上的女人总是比男人聪明些,因为她们比男人更识时务。”
施菲儿说:“男人不喜欢流泪,是因为他们强充硬汉。”
杨枫说:“硬汉是不允许流泪的。”
施菲儿冷笑:“你的意思就是说你就是硬汉?”
杨枫既不承认,也不否认。
施菲儿说:“你充硬汉又有什么好处呢?你刚才被他们一阵乱打,打得皮开肉绽。你若躺在地上装死,他们也许就会住手。”
杨枫突然转过头,不去理她。
他撩起车帘,车外一片漆黑,雨已小了些。
雨点飘进车内,落在他脸上,冰冷。
施菲儿低声说:“刚才我说错了话?”
杨枫回过头,盯着她的眼睛,她的眼睛也像小蝶的:“你没说错,但要我这样做,就错了。”
施菲儿说:“你宁愿死,也不愿躺在地上装死?”
杨枫点点头:“是的。”
施菲儿说:“我不懂。”
“你的确不懂,”杨枫说,“因为你是女人。”
“哼,女人,女人,难道女人就不懂?”
杨枫笑笑:“你总喜欢生气。”
施菲儿撅着嘴:“不是我喜欢生气,而是你总喜欢惹我生气。”
杨枫说:“女人可以装死,不会有人取笑她。”
“男人装死就有人笑?”
“当然有,别人不但笑,而且还会瞧不起你。”
施菲儿笑了:“原来你是爱面子。”
“我承认,”杨枫说,“但你也必须承认,人活在这世上,有时也必须顾全颜面,有时候脸面比鲜血甚至是生命还要重要。”
“你说的有点道理。”
“我说的是事实。”杨枫说,“这个世界现在总是说男女平等,但其实在这一点上根本就不平等。”
施菲儿说:“在这分面,我们女人就占据了优势。”
“所以你们就可以装死。”
“所以刚才那个要死的日本人刺我一刀,我可以哭。”
杨枫笑了:“那现在呢?”
“现在我当然不会哭。”
“你的伤不痛了?”
施菲儿突然叫了起来:“不痛才怪!”
“奇怪,刚才还好好的,怎么现在又痛起来了?”
“因为刚才我没有想它。”
“那你现在也不要想他。”
施菲儿抚摸着伤口:“但已经想了,而且还会继续想下去。”
“幸好我这里有药。”
“什么药?”
“白药。”
云南白药,既名贵又有效。正因为它有效,所以才名贵。
“可不可以给我用一点?”
杨枫显得很慷慨:“可以,不过你得帮我一个忙。”
“做什么?”
“帮我擦药。”
施菲儿的脸红了红:“你自己难道不能擦?”
“有些地方的伤自己根本就擦不到,况且现在我也只有一只手了。”
“一只手?”施菲儿吃惊的盯着杨枫,“你不是好好的两只手吗?”
“我的右手已经断了。”
“断了?”施菲儿更加吃惊,“刚才被他们打断的?”
杨枫点头。
“但我却没能看出来,我还以为你只受了一些皮肉之伤呢。”
杨枫苦笑。
施菲儿像不认识杨枫似的看着杨枫:“你怎么没有疼痛的感觉?”
“谁说没有?”
“但你同样有说有笑,丝毫看不出你的手骨折了。”
“因为我是男人,”杨枫说,“我久已习惯忍受着种种痛苦。”
施菲儿想了一会儿,说:“其实应该这样说,因为你是杨枫,与众不同的杨枫。”
她又喃喃道:“要是我的手被打折,没有哭昏也一定痛昏了,你果然是条硬汉。”
杨枫脸上已有了一丝痛苦之意。
有谁知道做硬汉的苦痛?
聪明的人宁愿做懦夫,只有愚笨的人才会做硬汉。
施菲儿并不愚笨,她岔开了话题:“你要我怎样帮?”
杨枫看着她的手臂,把药瓶递给施菲儿,说:“你先上好药。”
施菲儿打开瓶盖,闻了闻:“这药很好,不臭。”
“臭的药就不是好药?”
“药臭的话,不管它多有效,我都不会用。”
杨枫想不通,因为他不是女人。
女人做事自有她的想法,自有她的道理,有些道理在男人眼中看来是荒唐可笑的。
施菲儿问:“这药怎么用?”
“你从未擦过药?”
“没有。”
“你从未受过伤?”
施菲儿摇头。
“你可真是个娇小姐,你不是捕头吗,这些年的捕头生涯,从来没有受过伤?”
施菲儿脸红了红:“我这个捕头是我父亲封的,与我的实际能力无关,出去执行任务都是他们出力,我都是指指点点而已。”
杨枫叹了口气,“好吧,你真是千金大小姐,大小姐,你把这个药倒点在伤口上就行了。”
“但,但这衣袖粘在伤口上,难道还要把衣服割破?”
“对,我这里有刀。”
“你能不能把眼睛闭上?”
“不能。”
“那我就不擦药,你也别想我帮你。”说完她竟把药丢在脚下,还用脚去踩。
杨枫笑着说:“你不帮我倒无所谓,若你那伤口化脓溃烂,一条手臂就废了,那就岂不成了一个独臂美人。你人虽美,但少了一只手,未免显得美中不足,实在是……”
“死强盗,臭强盗,一张嘴尽说些难听的话。”
“我说的是真话,真话总是让人听不进的。”
“但我却听进了,我决定擦药。”她拾起了药瓶,小心地放在坐垫边,生怕会摔碎了它。
但若真少了一条手臂,她也是活不下去。
刀很锋利,施菲儿的手在发抖,若像她这样子用刀,割的也许就不是衣服,而是肉。
她的样子实在叫人生气,杨枫夺过刀:“让我来!”
话音刚落,杨枫手起刀落,一刀刺破衣袖,再旋转,衣袖就留下酒杯般大一块在她手臂上。
施菲儿痛得连眼泪也流了下来,大骂道:“死强盗,恶强盗,你……你好狠心。”
“骂得好,骂得好,”杨枫说,“若不狠心又怎称得上是恶强盗呢?”
衣袖牵动伤口,伤口又在流血,施菲儿的眼泪流得更多:“难道要把药倒在这块布上面?”
“当然要把布扯掉。”
施菲儿恨恨的说:“你这是存心想让我活活痛死。”
杨枫笑了:“这点痛当然不会死人,最好是能痛昏,痛昏之后就什么也不知道了,就不会再痛了。”
“哼,原来你不存好心,想把我痛昏,你……你就……”施菲儿眼珠又红了,仿佛随时都会掉下眼泪来,“原来你与他们也没有什么两样,都不是什么好人,专爱占人便宜。”
杨枫的心被深深地刺痛:“我本就不是什么好人。”
他看着自己的食指,又想起了小蝶,这世界上真正了解我的只有小蝶,小蝶……这世上可能有两个相貌完全相同的人,但绝对没有两个心思完全相同的人。
杨枫不再理她,他也不再作任何解释:“你想要怎么想就怎么想。”
他被人认作大盗,却没人当他是小人。
右臂的肱骨已被折断,被硬生生打断,直到此刻,杨枫都还能感觉到折断时的那种疼痛,但现在已经麻木,痛楚减轻了许多。
他左手四指颤抖着,轻轻的慢慢的在右臂上捏按挤拿,就像在抚摸一个初生的婴儿。
他的眼睛凝视着前方。
施菲儿睁大了眼睛,看着杨枫的手,又看他的脸,就像看着一个怪物,在她眼中,杨枫简直比怪物还要怪十倍。
她已不忍再看下去,她觉得自己要吐了。
她闭上了眼,但她却不能阻止自己的思想,想到杨枫那苍白的脸,微颤的五指,她的心就在发抖。
她甚至能听见骨头的摩擦声。
她认为自己马上就会发疯发狂。
就在这时她听见杨枫说:“好酒。”
她立刻睁开眼,就看见杨枫正张大了嘴在喝酒。
施菲儿嘴里发苦,她忽然也很想喝酒:“能不能给我喝一口?”
杨枫虽没回答她,但却已把酒葫芦递给了她。
施菲儿闻了闻,嗯,不错,很香。她仰头就喝,似乎比杨枫还要喝得豪气。
但她脸色突然变了,好像咽下了一只死老鼠。
她张大了嘴,把酒葫芦翻来覆去的看了个遍,忽然向车外扔出:“好酒,好个屁。”
酒葫芦并没有被她扔出去,杨枫闪电般的捉住她的手腕:“你虽然不喝,我却还要喝。”
施菲儿的脸似乎红了:“你也不准喝!”
“我偏要喝。”杨枫的手向上一抬,施菲儿的手也跟着向上抬。
杨枫的手一转,施菲儿的手也跟着旋转,酒葫芦就倒转过来。
杨枫的头仰起,口张开,流出来的酒就如泉水般落入口中。
看着杨枫得意的样子,施菲儿恨得牙痒痒的,但手偏偏使不出半分力气,只有眼睁睁的看着酒流入杨枫的口中。
她只希望酒能流一些在他的鼻子里,但酒竟似长了眼睛,转往他嘴里面流。
酒并不多,在一滴一滴的往下滴了。
杨枫摇了摇“酒葫芦”,终于叹了口气,垂下手。
酒葫芦立刻向杨枫鼻子击去。
施菲儿只想这一葫芦能把杨枫的鼻子击扁。
杨枫的鼻子并没有扁。
在杨枫面前,施菲儿就像一个小孩子,她的手又落入杨枫手中。
她看着自己的手,突然觉得很委屈:“男人欺负女人,不算好汉。”
“我本就不是好汉。”杨枫说,“我也不想做什么好汉,遇见你这样的女人,我宁愿做小人。”
“小人?”施菲儿的身子颤抖起来,“你想怎么样?”
杨枫将她的手翻来覆去的看了个遍:“像这样的一双手,不应该只做一些令人可恶的事。”
施菲儿使劲挣脱他的手:“谁可恶?无论怎么说,我与你相比是自愧弗如的。”
杨枫松开了她的手:“是的,你是府衙知府的女儿,我是无恶不作的大强盗,本来应该是你将我捉拿住,但现在却是我将你拿住。”
“我……”施菲儿憋了一肚子的气,突然说:“我是故意让你捉拿住的。”
杨枫没有再说话,他脸色愈来愈白,苍白的脸上黄豆般大小的汗珠冒了出来,然后他就倒在车座上,昏迷了过去。
施菲儿推了推杨枫,确定他确实是昏过去了,她突然大笑:“原来你也会痛昏过去,你不是硬汉子吗?怎么像死狗一样躺在这里了?”
在这里施菲儿说错了一句话,杨枫的昏迷并不是因为接骨的剧痛而昏迷,而是因为失血太多。一个人突然之间失去太多的血,也同样会昏迷。
施菲儿越笑越得意,突然一拳击向杨枫的鼻子。
刚才没有机会击碎他的鼻子,现在有这么好的机会,她怎会轻易放过?
她这一拳的力量已足够将杨枫的鼻子击碎。
拳到中途,她突然收拳,她竟舍不得打下去,她只是轻轻的捏了一下他的鼻子而已。
她还是在笑,同样很得意,她庆幸自己刚才没有把杨枫的鼻子打碎,若真将杨枫的鼻子打碎,她也许就不会有这么开心了。
突听外面赶车的人说:“杨枫昏过去并不好笑,对你来说也不是一件好事。”
听见这个声音,施菲儿突然觉得好冷。
仁丹胡,这个赶车的人竟然是仁丹胡!
对于这个人,施菲儿是恨之入骨,却有奈之不何,所以她只好闭嘴了,即不再笑也不再说话。
仁丹胡却得意的说:“杨枫昏过去,对我来说倒是一件大好事。”
他问施菲儿:“你想不想知道是一件什么样的大好事?”
施菲儿连声说:“不想不想。”她不用想就知道不会是什么好事。
她索性把耳朵也捂上,但声音还是从手指缝中钻了进来。
仁丹胡冷笑说:“你不想也不行,我偏要说给你听。”
他声音突然放低,施菲儿正好听得见:“你就是一个小妖精,迷死人的小妖精,我第一眼看见你,我就发誓,发誓要将你弄到手。现在……正是天赐良机,这样的机会我又怎会白白错过?”
施菲儿听得全身发麻,发麻之后就是发冷,又麻又冷,她觉得自己掉进一个冰窟里了。
马车忽然转了一个弯,随后就慢了下来。
施菲儿撩开窗帘,几点雨飘落在她脸上,好冷。
雨小了些,外面一片漆黑,黑暗中似乎有鬼影飘忽,好可怕。
她伸手去开车门,她宁愿跳下车去,摔死、冷死,或者被鬼吓死,也不愿让这日本人得逞。
可车门却偏偏打不开,她用力撞,用力推,都无济于事。
车已经停了下来,然后就听见仁丹胡的邪笑:“我的施美人,不用怕,这件事对我来说是一件好事,对你来说也是一件好事,我敢保证,你永远不会忘记我的,因为我看得出来,你还是个黄花闺女。”
然后施菲儿就看见了一只手伸进了车内。
施威看着三辆马车相继消失在雨中,深深地叹了口气,仿佛一下子苍老了十岁。
然后他就突然回身挥掌,掴了汪洋海两个耳光:“这一切都是你造成的,菲儿若有什么不测,你也别想活命。”
汪洋海抚着发热的双颊,目中升起一丝怨恨之意,他跟随施威这么多年,从未受过如此对待,从来没有。
他沉声说:“我自会向你交代。”说完他就转身,朝内厅走去。
施威看着自己的手,感到一丝悔意,他觉得自己有点过分,菲儿的被挟持,他心里一定也不好受。
陈晋爵在一旁说:“大人,我们要不要派人去追?”
“当然要去。”施威说,“追踪的最终目的是将菲儿解救出来,不能有任何损伤。”
陈晋爵迟疑着:“这……恐怕有些为难。”
“不管怎么说,”施威冷冷地说,“菲儿若有什么事,你和汪洋海都别回来见我。”
施威换过一张笑脸,对申飞说:“那伊二郎的枪法,依我看非常不错,依你之见呢?”
申飞盯着施威,嘴角露出一丝嘲弄之意:“在我看来,他刀法确实不错,但论枪法,却还轮不到他来撒野。”
“哦?”
“若有机会,我一定会让你见识一下,究竟是他的枪法好,还是我的枪法好。”
“我希望这机会很快就会到来的。”
申飞双目凝视着黑暗,慢慢道:“很快就会到来的。”
施威赞许似的拍拍他的肩,不再说什么,走了。
申飞忽然笑了,没有人知道他笑得有多开心。
陈晋爵忽然说:“现在我们该怎么办?”
申飞说:“当然是去追他们。”
“如何追?”
“这一点你不用担心,”申飞满有把握的说,“我相信汪捕头已经准备得很周到。”
“不错。”不知什么时候,汪洋海已来到他们身后,他说,“我不但在车内准备了灯,也准备了酒,还有一样东西,才是最重要的。”
申飞问:“什么东西?”
“颜水。”汪洋海得意的说,“黑色颜水,马车走到哪里,颜水就像一根绳子牵到哪里。”
陈晋爵说:“汪捕头果然高明。”
申飞沉声说:“高明是有一点,但若再在这里呆上几个时辰。颜水恐怕早就被雨水冲刷得无影无踪了。”
汪洋海说:“所以我们立刻动身,我相信现在还不太迟。”
现在的确还不太迟,因为离天亮还有很久很长的时间。
这真是漫长的一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