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此次吕夷简领众出京,一面是受君命督察两湖农事,一面也是要暗中观望,如今天下百业俱兴,继宁海侯郭允恭之后屡有人提出些新法新政,甚至有些地方官在乡县里私下变通,小试牛刀的。头前几年,吕夷简对此甚是不屑,但眼见近来种种,他亦有所改观。久居庙堂,难免生疏民情,因此此次天子有意,他自然主动请缨,确是未料,皇帝会令煜臣与他同行。望着这出生高贵前程坦途的少年,吕夷简不免会想起自己从前,因此百感复杂。
而待此间事毕,煜臣又要往郴州监察当地的铜采之务。自月初出京以来,近半月的行程,水路兼陆路,一路上舟车未停,又逢冻雨霏霏,同行的官员中已有零星抱恙而提早回京了。待到得湖北境内时,便还有现参知政事吕夷简并承宣使煜臣,三司副使陶珏等十数位官员。
一行人方至鄂州境内时,就遇上了一桩命案。鄂西团练使宗阔被人行刺于归家的道上,刺客毫厘之疏,被他挡过了,只受了些跌撞惊吓。同行的人中,一个二十五岁的武骑尉喻灏却在混乱中被误伤了,一剑穿心,当场就亡了命。前鄂州刺史苗寅此时已升了湖北路观察使,但鄂州仍在其治下,宫中又出了苗婕妤的事,苗寅自比从前更行事小心,处处谨慎,此事才一出,便向上递了折子,折子中引咎诚恳,不过只是一味地自谦自责,并无一点头绪。
随行的骑都尉高济将这个消息报告给吕夷简听时,一行人已到了江城外,是时天色已晚,霜树悲风,鄂州城门在浓晦的树荫中影影绰绰的,依稀可辨。吕夷简骑在马上,如他一贯的,庄傲地微仰着头,神情清倨而高冷。官袍上孤鹤鸣唳,暗锦若流,官帽上一对振翅赫赫横耸着,纹风不动,越发显得他气宇堂皇,不怒自威。
吕夷简将眉宇一沉,只略想了想,便问道:“郭煜臣呢?”
高济应道:“回大人,郭大人就在后面,约略一刻钟也就该到了。”
“好。”吕夷简吩咐道:“你先快门进城去,告诉鄂州刺史刘裕乔到驿馆来见我。”他知道苗寅往江陵督察治堤去了,不在治所,故而才要见刘裕乔。
“是!”高济领了命,随即弛鞭去了。
鄂州,呵。钦巡的队伍离城愈行愈近,吕夷简向城上长长地一息,不知想起了些什么往事,心头当即笼上了一层阴霾。
下:
吕夷简在驿站安顿好后,方稍作歇息,便有人冠裳整齐地叩到了门下。他寻常起身,觑着门外那身影,不觉眉头一皱。原来来人并不是鄂州刺史刘裕乔,而是数日前从刺客刀下侥幸逃脱的那位团练使,宗阔。
“下官鄂西团练使宗阔,求见吕大人。”宗阔隔着一道屏风俯下身子长揖道。
吕夷简不急不徐地自内帷步了出来,他没有立即见客,而是借着那典雅庄持地步子,一点点地打量着帘外的人。
这宗阔四十许年纪,身材矮小而肥,许是因为那颗浑圆的脑袋,并脑袋上鼓出的那双圆溜溜的眼睛的缘故,行止张探之间,总显得有些滑稽。宗阔从前在京城任修撰,受曹杞之累,数月前才贬到此地。宗阔此番好像格外地紧张,才候屏外不多时,已掖着袖子往额头处擦了三次汗。吕夷简一生仕进,阅人无数,只这数眼,心里自有了好恶。
“大人,吕大人。”见吕夷简缓缓无应,宗阔又提着声音唤了两声。
“哦,进来吧。”吕夷简随将下裳一掸,端向主位上坐下了。另有侍者紧接着将屏风分两边撤开了去。宗阔起身方前,一抬头,只望着吕夷简清峭的背影,身下便不觉一颤。
宗阔既已落了座,以他一贯的机灵,很快那肥圆的脸上就又重新挂上了那逢迎的恰到好处的笑容,在这远离都城的别馆中入夜的灯纱下,一点点地,越来越形神模糊。
“鄂州刺史刘裕乔呢?怎么?本官请不动他么?”吕夷简说着,抬过手边朴素的青瓷茶杯呷了一口,辗眼时顺带向宗阔凌厉地一逼。
“这,这,大人有所不知。近年来水难频发,今岁尤甚。佃户们常为了升斗之利争执不下,滋事生非。刘大人,刘大人,是一州之父母官,自然事务繁忙且难以脱身。吕大人一路舟车劳顿,本来,本来嘛,这公文上说的是大人您明天才到的,大人既早到了,可刘大人更早时候已出了州衙,到城外去勘察水务了,一时回不来。下官才,才斗胆冒昧。诶,大人您看,是这样的。否则,大人要见,岂有不来之礼。”宗阔这样说着,那双眼睛仍然顾左右而言他地转着,看似十分小心,其实话里有话更留意深长。
“哼!”吕夷简既不屑又好笑。
“那大人,大人……”宗阔试探着,一双眼睛欲觑又畏的。
吕夷简不动声色地饮着茶,半晌也未应话。
宗阔虽说有些难堪,但他混迹官场多年,最善察言观色,自然没什么窘迫的。他看了看身边人,那仆从会意,立马躬身出门,不一会儿便捧着一摞簿册回来了。
“吕大人,这是荆鄂两州三年来的。”宗阔说道,仍是那讨好又试探的口吻。
吕夷简放下茶杯,向那边望了一眼,然后轻轻地一颔首,身边人会意,自将那摞簿册收了过来。
“还有一些话,是下官,下官自己想对大人说的。”宗阔又道,他见吕夷简不做声,便接着说道:“想必大人也听说了,前些日子,有人伏刺下官。下官位微人轻,此事大人自然听着好笑,听着稀奇。也不知是哪里来的亡命之徒,竟然想着刺杀下官,您说,多稀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