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我一起的还有一位郭叔的远亲,白白胖胖的一看就有膀子力气,不过脑子却没有那两膀子力气好使。
郭叔带着我们到了荒郊野岭的地头,扒开灌木丛,一尊怪异的石像多半截还埋在泥沙里。
这是我北漂以来的头一份工作,我得好好表现啊,和胖子一起动手,三两下就把那石像刨了出来,可一看不免多少有些失望……
只见那神兽活像只趴着的狗,不过头是方的,有些像老虎,两只眼睛都快长到头顶上了,还真是有些“眼高”。背上浮雕着一小撮卷毛,又像是卷云纹饰,屁股上偏偏只长了个兔子尾巴……
在我看来,总觉得这神兽不够庄重体面,和我想象中那些八面威风的神兽出入太大了。不过具体怎么个出入法,我心底也没个谱,反正觉得这玩意儿既然是上古神兽,那就得庄严些,最好还要神圣些才好。
我问郭叔:“咱们是不是被骗了?这上古神兽的尊容也太不体面了吧。”郭叔说:“你懂什么,这神兽虽不起眼,但能叫得出名字的人不多,物以稀为贵,回头只要往市面上一放,都不用磨嘴皮子,一口价,稀罕啊……”
石像也就一两百斤,好在不是很重,三人一起动手用纸皮打包好,我和胖子抬着没走几步天就黑了。为了赶时间,我们抄近路钻进一片杨树林子,过去不远就是乡村公路,只要到了那里,就算大功告成,我们的车就停在那里,剩下的就等着回北京数钱了。
三人踏着月色摸进了杨树林子,里边也太荒了,野草遍地都是,有的都长了一米多高。走在这样的草丛里,深一脚浅一脚,十分吃力,没走多远就累的满头大汗,只好停下来歇脚。
胖子一屁股塌在草地上,靠着块石头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清冷的月光从树梢上洒下来,照得林子里影影重重,草丛里不时传来一阵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夜幕下,杨树林子里阴森森的,有些怕人。
一阵阴风吹来,热汗过后,我后背不禁涌起一股寒意。一旁的胖子突然惊叫一声,人也从草丛里蹦了出来,嘴里喊着:“碑……石碑!”
郭叔见状,忙说大家不要慌。我过去一看,也不禁冒了一身冷汗。也不知道这死胖子的屁股怎么就那么贱,这一屁股塌下去,正好塌在一个坟包放祭品的拜台上,上边的野草被压得东倒西歪,背后还立着一块石碑。
我可记得清楚,刚才胖子就像个祭品一样,靠在石碑上。于是多留了个心眼儿,回头看了看我刚才落坐的地方,只见草丛里一块糟得跟蜂窝似的棺盖上,竟被我坐出一个屁股窝来。看到这里心里一颤,感觉屁股都在发凉。妈的,北漂头一份工作就闯进坟山见鬼了,看来今年真是流年不利啊。
郭叔神色凝重的说:“我们不小心摸进了坟地。”
“坟……坟地?”胖子胆儿小,声音都有些发抖。
谁还敢在鬼门前歇脚!我和胖子抬起神兽就走,前行不远,野草少了许多,视野也开阔起来。这时前边的胖子突然停了下来。我抬眼一看,顿时整个人都蒙了……
借着朦胧的月光,只见前边低矮的草丛里,密密麻麻到处都是土坟包子,有的土坟包子都塌了,露出半截漆黑的棺材板儿来。地上横七竖八都是些腐烂了的木心子,不用想也知道是棺木。我心说:“坏了,这还不是普通的坟山——原来是闯进了乱葬岗啊。”
这时头顶的月亮也蒙上了一层阴云,林子里暗了下来,更瘆人的是,阴风吹得呜呜响,就像有人躲在坟山上哭似的,一直就没停过。白天听来还不觉得,可一到夜里就受不了了,真是走夜路遇鬼,风也跟着吓人。
郭叔说抬着只管走,千万别回头。我心说商人到底是商人,商人最看重利益,什么时候都是舍命不舍财。
我也算胆儿大的了,可胖子就不行了,抬着神兽浑身直发抖,没走两步,一个跟头就栽进了坟堂里。弄得我在后面也跟着沾光,一头摔倒在边上齐腰的草丛里,差点没被石兽砸到了脚。
我还没爬起来,就听到草丛里飘来一阵朦朦胧胧的说话声,我一下愣住了,心里直发毛,关键那不是郭叔和胖子的声音!
正要回头去看,这是谁呢,大半夜的躲在草丛中说悄悄话。突然听到郭叔大喊一声:“都围到神兽边上,不要乱走!”
刚开始我还以为是郭叔怕我们半路撂挑子,骗我们。等靠近了我才发现这神兽的灵异之处,只要靠近神兽,那些声音就听不见了,一旦离远点,耳边又响起了朦胧的说话声,我努力去听,似乎近在咫尺,却又好似穿越了万水千山,一句话也听不清。
胖子是吓破胆了,浑身抖得就跟筛糠似的。郭叔说不要怕,这神兽能压邪,只要不离开神兽,就没事。然后告诉我们,什么都别说了,咱们在三更月照之前,必须得离开这乱葬岗,不然麻烦就大了。
我和胖子不敢耽搁,重新抬起神兽赶路,郭叔断后。一口气走到外边的马路上,我悬着的心才算落地。头一回摸黑过乱葬岗,这一路把我吓得,差点没尿裤子。我长长的吐了口气,终于走出了坟地,阳间人走阴间路,摸黑走乱葬岗可真难走啊。
这一放松下来,本能的就要回头去看,也不知道今儿个是哪路神仙不对付,一回头才发现大事不妙,不由得倒抽了一口凉气……
原本走在我身后的郭叔竟然没了!
我一下紧张起来,心说:“坏了,郭叔多半出事儿了,他要是出事儿了,那我的工钱找谁要去!”
这可是我北漂的头一份儿工作,可不能就这么摸黑为人民服务了!转念一想又觉得良心不安,暗骂自己没出息。都这个当口了,还惦记着钱。先救人要紧,好在这里离那乱葬岗不是很远。
胖子真是吓怕了,死活不敢再回头。我没辙,只好一个人硬着头皮去找。
摸近那片杨树林子,正心急火燎的,突然我发现林子里飘飘忽忽出现了一团火光,真是人倒霉的时候喝凉水都塞牙缝,上坟山偏又遇到鬼火。
眼下救人要紧,我也顾不了那么多了,横下一条心,把铁锹捏得紧紧的,壮着胆子摸了过去。整个人就如同惊弓之鸟,弦都绷到了极限。这个时候只要有任何风吹草动,我都会毫不犹豫的出手,暴起发难。
等到近前一看,才发现那火光是一堆柴火。说来也奇了,一走进乱葬岗,耳朵里又飘来模模糊糊的说话声,只闻其声,不见其人,真是活见鬼了,吓得我大气也不敢出。
郭叔正在火堆旁挖坑,听到喊声,回过头来,问我怎么又折回来了。我说凭空少了一个人,我能不回来吗?可把我吓坏了!
郭叔会意的点点头,意味深长的说:“难得啊,有胆识,有担当,好样儿的。”看我手里拿着铁锹,就让我帮忙挖。才挖了没几下,就挖出一个瓷盘,白色的瓷胚中间有朵大红牡丹,底部则是一枚篆体的印章,再挖就没有了。
郭叔拿过一看,一脸的惋惜,“可惜来晚了,这处古墓已经被盗,好东西都被顺走了。这只瓷盘是清朝同治年间的物件,有篆章为证,还是个官窑,看来这处古墓年代不久。”郭叔告诉我,这官窑年代太近了,虽不值钱,但还是有一定的收藏价值。
我顿时有种掉进沟里的感觉,怎么也没想到,平生头一份儿工作就刨了人家祖坟,从来都没想过自己竟这么缺德!看着那瓷盘我突然有种罪恶感,我可不想天天被人骂娘,一时竟不知该如何是好。郭叔安慰我说别难过,这处古墓已经遭到彻底的破坏,没看到连坟头都夷平了,我们如果不来,估计连这最后一只瓷盘也保护不了。
郭叔还告诉我一个秘密,别小看这片乱葬岗,下边还有处古墓,可惜都已经被盗了,连尸骨都没剩,这种破坏性实在是太大了。原本的真龙地脉也被破坏,再也不能藏风聚气了,成了一块大凶之地。秘术上就说过:真龙落处阴阳乱,五行鬼官必生患。如今那些葬在龙脉宝山的尸身也多起了变化,有道是:铜山西崩,洛钟东应,只怕那些福主的后嗣子孙难得安宁了。其实自古墓葬之法,用地之术,最看重的是地脉龙神,凡龙神现身之地要阴阳二气相互调和,要藏风聚气,讲究的就是:真气聚处看明堂,明堂要有阴和阳……
郭叔见我单枪匹马的摸黑回来找他,挺感动的,对我多了几分好感,话也多了些。又告诉我,你不是说听到有人在说话吗?细听又好似穿越了千山万水,什么都听不见。其实啊,那些就是传说中的“鬼语”。阳间只闻人有话,不知阴间鬼有语。
我一听是鬼语,那不成了鬼话了吗?又惊又怕,浑身一紧,不由得脊梁骨都有些发凉——忙环顾了一圈周围的坟山,还真有鬼啊!
郭叔见我有些怵,说道:“当然了,有我在,你也不必太害怕。就当是姑妄言之姑妄听之。有道是:夜路行人不开声,有声无影不是人。老话也说过:宁同鬼栖,莫搭鬼语。好在这是上半夜,各有各的方寸,虽然夜里是属于幽冥的世界,但这些东西太过邪恶,三更前都被老天爷隐去了,有天官星宿看着,常人很难听见。不过过了三更天那就难说了,三更过后是幽冥月神主事,火焰低,八字小的人很容易听见,那可是真真切切的话语,恍恍惚惚的就觉得有人问你打哪来啊,喊你歇一歇,更有甚者端茶送水的都有。如果命格不硬,搭个话就上当了。因此在民间,一直流传着‘三更过后慎言语’的说法,就是为了避鬼语。若非大凶之地,这二更天哪能听到这些不干净的声音。”
听了郭叔的话,我脑子里一片糊涂,既然夜里那些东西不干净,还点一堆火,这不是明摆着给鬼怪当靶子使吗?
郭叔笑了,说:“小叶啊,这大千世界,许多东西都是结着因果的。我这么简单的给你说吧,自古认为‘火乃阳之精’,为至阳至刚之物,就是妖魔鬼怪架到上面,也难逃灰飞烟灭的下场。有了这堆火,暂时可以驱散这里冲天的阴气。其实这些东西啊,全在于一个生克制化之道,简单的说就是卤水点豆腐——一物克一物。人鬼之间,只不过是人精气神的一体两面,其实从来就没有活人怕死鬼的道理。只要不惹火烧身,一般都能相安无事。就像老虎躲在深山里,你不去招惹它,也不会主动伤人,这道理是一样的。只是这些都是属于黑暗世界,和白天的世界有本质区别。而人类在天地万物中,最有灵气,时常窥探到一些不该看到的东西,往往惹祸上身。因此古人曾留下了‘非礼勿视’的训诫,说的就是这些。”郭叔看了看手表,“时间不早了,咱们还是快走吧,不然胖子又该急了。”
都说路边莫打草,坟边莫歇脚,我和郭叔在这乱葬岗上不敢多做停留,说着话就出了杨树林子,朝前边的马路赶去。
回到北京,郭叔为了还那晚的情,又多给了一半的报酬,我也没跟他客气,这北漂的第一份儿工作就打坟山过,这钱来之不易啊。再说这些都是腰缠万贯的主儿,这三瓜两枣的,对他们来说根本就不算个事儿,我可是还指望着这些买米下锅呢。
说来我和郭叔还真是有缘,自从到了北京,固定工作没找到,可在郭叔那里打游击倒是干了好几回,勉强把“北漂”的日子给混了下来。
接触的次数多了,两人都对脾气,后来郭叔只要有活就叫我。其间我还救过郭叔的命,一次是在湘西下河时抽了筋,等我把人救上来,只剩下半条命了。另一次是在西北黄土塬上探险时生病了,那塬上荒的,连条像样的马路都没有,我背着郭叔,摸黑赶了两个多小时山路才到镇上,连夜用救护车拉到县医院,医生扒开眼皮一看,吓了一跳,说这病要再晚半小时就见马克思了。
后来郭叔见我为人忠厚,又有胆识,就干脆让我去他那帮忙打理生意。
去郭叔那里上班儿的第一天,我心里那叫一个激动,真是酸甜苦辣咸——五味俱全,百感交集啊。这些,只有“漂”过的人才知道,难哪——人穷志短马瘦毛长,人在温饱线上挣扎的时候,有口饱饭吃就能激动得不行。
老板娘四十多岁了,到底是从事古玩的,极有气质。也许是因为我救过郭叔,对我格外客气。老两口膝下还有一个女儿叫郭雨佳,在上海一所知名高校读书,一年到头也难得在家几回。
刘云飞听说了这些,笑道:“明哥,这回总算是打下一片根据地了,我就说嘛,红旗下的江山好,京城里边不能不管饭。出门在外,只要先填饱了肚子,就算对得起爹娘了。我看哪——假以时日,咱哥儿俩的白旗也能雄踞一方……”
我说:“你这是什么话呢,你见过谁打白旗的,那是投降时候才使的幌子。”
刘云飞一听乐了,忙说:“口误口误,反正兄弟就那意思,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明天还是我们的,年轻就是财富,等到明天的太阳,又是新的一天,所有的苦难也该翻篇……”都说人逢喜事精神爽,当晚哥儿俩一直喝到半夜才散。
一晃“北漂”都有半年多时间了,期间身如不系之舟,终日奔波忙碌,怎一个“漂”字了得,有时混口饱饭真是太难了……
好在后来在琉璃厂谋到了差事,总算是有了份安身立命的依傍。命里许多事儿就是这样,没来由的,除了自强不息,从来就没有事事如意那么一说。
刚来北京时,转天找工作也没人要,这会儿工作找上门来。有道是:有意栽花花不发,无心插柳柳成荫。有时不如意也未必是坏事,即使是逆境,那也是命运的安排,玉不琢不成器,境能修身,也能修心。只要身心修正了,就算对得起爹娘对得起党了。
至于命理穷通,富贵峥嵘,那就得看各自的胆识造化了。而我的造化,则是遇到郭叔,从青山绿水间的王侯古墓开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