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师,”高炽道:“当年,你是怎么逃出去的?”
“当年……”建与高炽对坐着,仿佛闲话家常一般,说的却是十九年前惊心动魄的往事:“金川门被打开,大势已去,我本来打算自杀,但是郑洽他们拦住了我,说天下事尚有可为,朱棣谋朝篡位不会长久,我听从了他们的话,本来扮成了普通百姓,但是郑洽忽然说,扮成和尚更能蒙混过去。”
“传言说,”高炽道:“高皇帝留给你一个匣子,里面是度牒和僧衣,好像他已经知道会有这一天的到来。”
建难得地笑了一笑,摇头道:“高皇帝要是早知道会有这一天,当初为什么不直接传位给四叔呢?他怎么会想要看到骨肉相残的一幕呢?如果他想要知道我和四叔谁才适合那个位置,又何必用荼毒天下苍生的办法,让数百万人流离失所尸骨枕籍呢?”
不是高皇帝的遗箧,而是在宫主持高皇帝和高皇后法事的主录僧溥洽给建提供了僧衣和度牒,而傅洽这人关在牢里二十年了,居然还活着,因为他和道衍是至交好友。张昭华的到来,一只蝴蝶的翅膀已经掀起了巨大的狂风,道衍这样合该寿考而终的人,却惊世骇俗地死在了自己埋藏的万斤炸药的爆炸声。而原本历史的道衍死前,对皇帝最后的遗愿,是请求皇帝将傅洽从牢里放出来。
“后来呢?”高炽道:“你一直扮着和尚,四处逃亡吗?”
“我从南京脱身,藏身于苏州史仲彬家,再由吴楚经福建、湖北、四川、贵州、云南、广西、广东,辗转流徙,有如惊弓之鸟,没有一日真正安宁。在广东的时候,也想过随船出海,还是被他们拦下了。当初跟随我的人不少,”建道:“但是你们搜捕地太紧了,这么多年下来,也只剩我身边这么些人了。他们都怀着切骨的仇恨,因为诛戮太过惨烈,他们的亲人、朋友都死了,跟着我也只剩下复仇这一个信念。他们不想离开土。”
高炽点头道:“浦江郑氏从三年前开始出仕,你们的计划实行于三年前。”
“对,”建道:“我身边的人,一直孜孜不倦地谋求复辟,然而我们自己从天罗地里脱身,都何其难也,又到那里去寻军队呢?我不知道白莲教是如何知道我的藏身之处的,但他们对我很感兴趣,他们想利用我推翻永乐皇帝的统治。”
白莲教看去被皇帝派大军剿灭了,但实际这个教派化身众多,他们怎么会轻易放弃呢?当得知建的下落之后,他们不遗余力地联系他,想要借他的名头,名正言顺地推翻建的统治。这给了常森练珍他们复仇的机会,很快两方共同谋划起来。
白莲教的人,渗透鹰扬卫,也联系了一个他们意想不到的人,赵王朱高燧。野心勃勃的赵王,给他们提供了进入北京皇宫放火的机会,也安插进了白莲教的人预谋刺杀永乐皇帝。他们的计划,随着皇宫的焚毁,朱棣也会被刺杀身亡,而南京留守的太子和汉王也会陨落,于是会出现北京赵王即位、而南京建复辟的局面,南北再次开战,杀得血流成河,这样才是白莲教崛起,真正救世的时候。
高炽听到这里,沉默不语。
建“阿弥陀佛”了一声,道:“骨肉相残,是人间至惨。奉天殿前,第一次动了刀兵之后,会有第二次、第三次,这不是报应,却是轮回。”
“这一次我不想走了,”建道:“二十年,太累了,我跟你去见皇帝,相信他会给我一个安置的。”
高炽凝视着江面,复又抬起了头,他看到张昭华在宝船的船尾,隐隐露出一个脑袋,不用想都知道在布置人手。
“大师,”高炽道:“太孙殿下你还记得大本堂里读书的时候吗?”
高炽提及往昔,让建不由得一颤,“那一段日子,当真是无忧无虑啊。”
“曾经是这样,”高炽道:“可是那一年的冬至节后,我有很长一段时间,活在侘傺里。我看到不知道是谁的影子,从高台坠下,看到一只蟹,被围困,看到一只蝉,在孤鸣。这是你,也是我。”
建怔住了,高炽仿佛能照望见他的心底,让他所有的思绪,回到了多年前穿越巫峡的那一刻千古的悲欣、万世的空旷,在听见两岸猿声起伏的那一刻,禁不住大声哭喊回应。
“丈夫勋业何足有?为虏为王如反手。提取山河与别人,到头一镬悲烹狗!”王度摇着轴橹,放声长歌。
“让他们走。”高炽遥望着对面,下了这样的命令。
张昭华不敢置信,“他们不能走!”
“让他们走。”高炽坚决地重复了一遍。
“其他人都可以走,”张昭华指着建:“除了他和练珍!”
“只管走。”高炽不再管她,他最后一次伏在了建脚下,对这个人曾经的兄长、曾经的君,行了最后一次大礼:“臣弟当与君,再会于九泉之下。”
他站起来,挡在宝船的大炮前面,让张昭华根本无从下手。
张昭华大怒:“纵虎归山,今日之祸难,他日还当重演!”
她命官兵追击,然而高炽一抬手,所有人又静悄悄退下了。张昭华又惊又怒:“父皇那里怎么交代?”
高炽不说话,郑和不动,张昭华眼看小船从重重的包围缓缓离去,大叫道:“练珍与我有杀父之仇,今日你不把练珍留下,我跳下去自杀!”
练珍站在船尾,露出挑衅而得意的神色,似乎要开口说话,然而忽然眼睛一瞪,一柄利剑从他的胸腔穿过去,他转过头,看到了一脸平静的王度:“你”
王度哈哈大笑着,像是收割庄稼一样斫下练珍的人头,在一片惊呼声,扔到了张昭华的脚边。
“他的人头不够,”张昭华咬牙切齿道:“你的人头,我也要!”
王度笑声仿佛更剧烈了,一种沉郁雄厚的气流涌向他的喉头,长长一吐,便有一种琼音霎时间飘洒在了江海之,这长啸之声,还伴随着他高亢而癫狂的歌声:“众鸟高飞尽,孤云独去闲!”
当年他在浦口村台阶看到的那一幕,海岸舳舻相衔的百艘巨船,依稀又出现在了他的眼。他把手的剑提到了肩,轻巧地划开了自己的喉咙。
“众鸟高飞尽”
孤云独去闲!
“不”张昭华大叫着从船跌落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