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二十三年秋八月,在山东新泰县,雨已经下了半个多月,淅淅沥沥让人不胜其烦。
知县杨芳站在县衙大堂外的回廊里,身边一名仆人撑着一把黑伞为知县挡雨。杨芳身上的鸂鶒補服在劲风中呖呖作响,看上去已经被雨水完全打湿,但杨知县却浑然不觉。此时已入子时,杨芳望着黑云密布的天空,双眉拧成了一个疙瘩。
仆人名叫杨路,年近四十。
他将黑伞尽量靠向杨芳,关切地问道:“老爷,我们进屋等吧。天气这么冷,您站这么久了,会着凉的。”
这时,又一阵冷风吹来,数滴秋雨落在杨芳的脸上,他的脸下意识抽搐了一下。
杨芳叹了一口气,回过头看了杨路一眼,说道:“你觉得今夜雨会停吗?”
“老爷,不管雨会不会停,天已经变了。”杨路抹了抹脸上的雨水。
杨芳怅然说道:“我知道,只是我并非圣人,至今无法释怀,心中依然存有希望,哪怕再渺茫。”
杨路不再说什么,低下了头。
杨芳重新抬头注视着满天的黑云。
主仆俩一直就这么站着,不知道在等待什么。
新泰县向西九十里是徂徕山。徂徕山号称泰山姊妹山,位于泰山东南五十里,虽不似泰山声名赫赫,但其竹溪六逸的诗情画意和徂徕书院的悠远文风使得徂徕山成为无数贤人的归隐之地。当然也包括很多闲人。
雨还在下,空气更加阴冷,徂徕山顶的赫连山庄在夜幕下显得异常安静。不,是寂静,因为谁都能看出它透着死亡的气息。赫连山庄不大,说是山庄也不是山庄。说它不是山庄,它只有两层院落,十来间房子,没有一间称得上气派、轩昂;说它是山庄,因为它在徂徕山顶上。
在头层院子的中央是会客大厅,坐北朝南,大厅没有匾额,大门是开的,冷风从门外不停灌入。大厅正中北墙挂着一幅中堂,上书四个大字:清静无为。中堂下有一把黑漆太师椅,太师椅上坐着一个人,一个中年男人。一身黑漆漆的长袍,头顶束发披肩,只是用一根黑漆漆的乌金簪子别着。那人左手握着扶手,右手支着自己的头,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双眼微合,似乎已经睡着。
屋内正中间有一张八仙桌,同样是黑漆漆的桌面上放着一盏桐油灯。灯的外面用白色的罩子罩着,灯芯的火苗烧得很旺,没有受到屋外冷风的影响,火苗的光辉在中年人的脸上不停地摇曳。屋内光线并不明亮,但依然能够看清周围的物件。这座屋子里面陈设简单,除了一张八仙桌和几把太师椅外,就剩屋内八根黑漆明柱。
不知什么时候,屋外传来窸窸窣窣的脚步声,踏着雨水,不紧不慢,向大厅走来。四把大伞,黑漆漆的伞,同样是黑漆漆的人。四个约莫四十岁左右的黑衣人走进了正厅,他们轻轻将雨伞收起,并轻轻放在门后的左右两边。
四个人走到正中太师椅跟前,同时稽首说道:“大哥。”
太师椅上的中年男子坐直了身子,睁开双眼,轻声说道:“你们来了。”中年人二目平和,语气平淡,但并不热情,也没有让座的意思。
其中一个站着的黑衣人开口道:“大哥,康熙皇爷已经派施琅率军在澎湖大破刘国轩水军,海澄公已经兵败投降。”
太师椅上的中年人依旧沉默不语。
另外一个黑衣人清了一下嗓音,轻声道:“大哥,如今天下已定,四海升平。康熙爷下诏,凡归顺大清的明朝子民一律不予追究。”
太师椅上的中年人依然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领侍卫内大臣噶布喇大人说,只要大哥您交出犬牙符,即刻便能受泰安府都司一职。”
又是一阵沉默,大厅里的空气好像凝固了一般。
第三个黑衣人握紧衣袖,脸上的肌肉有些颤抖着说道:“大哥,即使您不想给清廷卖命,也大可以放手山林。您不为自己着想,也要为嫂子和两个侄儿着想。犬牙符毕竟是身外之物,如果不上交朝廷,只怕您全家难保。若大哥执意与朝廷为敌,恐将死无葬身之地。”
“那又如何。”太师椅上的中年人终于发话了,声音不大,语气依旧那般平和。
“我赫连擎天虽然谈不上顶天立地,但也称得起忠君爱国。先帝虽然早已仙逝,但大明无数忠魂依旧在我心中,从未有片刻忘记。我父赫连博明曾临终对我说:‘祖父随阎典史抗清保卫江阴,里无粮草,外无救兵。面对二十四万清军,死守八十一日。破城时典史公宁死不降、血涌沸而仆,双膝尤未能弯。祖父为保典史公身中百余刀,血尽而亡,死前尤喊‘身死何惧、剃头休想’。我赫连家男人可以偷、可以抢、女人可以卖、可以脏,但绝不能降。赫连家哪怕只剩一人亦不能替清廷为狗、为奴。”
赫连擎天说完,仿佛用尽了平生力气,缓缓闭上了双眼,两行热泪顺着脸颊流了下来。
屋内再次沉默。
最靠门外的黑衣人终于开口了:“大哥,我等四人皆背负血海深仇。哪一个不是想反清复明,驱除鞑虏,恢复中华。但您看看现在四海皆服,百姓厌战,复明着实无望,我等再坚持也不过是徒死而已。朝廷更替,哀鸿遍野,血流成河,伏尸百万,已是无法挽回。但我等不能再让其延续。老百姓好不容易过上平静的日子,难道我们非要将他们引入无休止的血海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