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引子 雾(1 / 2)唐绍首页

公元896年,大唐乾宁三年。

到了农历白露这一天,寒气就开始渐渐地从深厚的土地里钻出来。

比往日更浓的晨雾笼罩着洹水河边这一片广大的平原滩地。

四下一片寂静,自西向东流淌的洹河也悄无声息,只有河边的杂草里偶尔传出一两声虫鸣。与盛夏聒噪的鸣声不同,此时的虫鸣显得更加凄厉、悲凉,像是濒死前的哀叹。这时,从西边的雾里突然传出一阵人马行路的嘈杂声,打破了此处的寂静。

不一会声音的主人们便从雾中走了出来,是一队骑兵。他们并没有骑在马上,而是牵着马在雾里,朝着洹水流淌的方向,默默行进着。

慢慢地,越来越多的士卒和战马接在他们身后走过。这些士卒穿戴一身戎服,或腰间挎着刀,或肩上扛着骑枪长槊,身旁的战马鞍上还搭着弓套和装箭的挎筒,显然是一支装备齐全的精锐之师。他们虽然面无表情,但每个人的脸上又都挂着寒气,倒与这阴晦的天气十分相配。

突然又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传来,一小队轻骑从雾里冲了出来。

领头的骑士颈上系着白袍,胯下一匹漂亮又骠壮的棕红色战马,那略显年轻却很有一番英气的面庞,在这一众面黑胡深的大汉中显得格外扎眼。年轻的骑士也同样面带寒霜,眉头微蹙,紧盯着前面的雾气。他的眼睛里不时闪过精光,仿佛要将面前的浓雾看透一般。

白袍骑士沿着行进的行列来到队首,沿途传来几个声音。

“那是落落。”

“小太保也来哩。”

原来这领头的白袍骑士名叫李落落,正是当今名闻天下的晋王李克用之子。

李落落拍马走上河边的一处高坡,想透过雾往东边望去。

按理说到了这个时候,晨雾早该被初升的太阳所驱散。可今天这天气却格外的阴冷,雾也毫不见消散的迹象。

在这阴冷的氛围里李落落竟感受到自己的额角冒出了细汗。也不由得他不紧张,虽然去年十六岁的他就领了铁林指挥使的位置,但这还是第一次亲自指挥一支骑兵。

李落落又想起了他的父王。当年李克用第一次跟父亲,也就是自己的爷爷李国昌出征时也不过十五岁的年纪。想到这他的心又平静了下来。毕竟世人皆说虎父无犬子,何况他乃当今天下无人不知的“飞虎子”的儿子?父亲李克用能做到的,自己同样也不会差!

尽管李落落更想待在李克用身边,毕竟人人都知道晋王李克用每战必身先士卒,骁勇冠绝的晋王往往能突入敌阵,率领劲骑一举破敌。那是多么热血沸腾的场面!但他也清楚,跟在父亲身边固然威风无比,却也同样凶险重重。

回过神来,李落落掉转马头,双腿一夹马腹,吆喝一声便又向回奔去。身后的亲兵也纷纷拍马转向,跟着面前的白袍而去。

在这隐晦的雾里,稍远一些的景象再看不真切了。但顺着队伍,李落落很快还是找到了右军指挥李存信的大旗所在。大旗下的李存信正与旁边一骑说着话。听到马蹄声,目光瞧见李落落回来,冲着他点了点头示意。

李落落也在马上抱拳回礼。

走到近前他才发现与李存信说话的那人身上还拖着血迹,腿上甚至还插着一支羽箭。原来是去前面刺探敌情的晋军斥候。也难为他们在这天气里还要去敌前打探,离得近了就难免被敌人马队纠缠发生战斗。

“你先下去,之后好生休养。”听完禀报的李存信用他那十分有特点的声音回应斥候。

有人说李存信讲话有“金石之音”,在李落落听来虽然有些夸张,但也不得不承认李存信的声音十分雄浑,充满了力量感。加上他那两条又粗又黑、向两边翘起的眉毛,和穿上甲胄也掩不住的壮硕身材,更是显得威严霸道,打眼看去便是一员猛将。加之他还是晋军李姓诸将中少有的,多以智谋用兵的将领。因此也难怪父王会对李存信恩宠有加,每每都使他领兵做将。对于这位可以说看着自己长大的“义兄”,落落心里倒也充满了敬佩。

斥候退下了。李落落立刻拍马跟上李存信。

撇眼看见李存信眉头紧皱,李落落明白,李存信还在记着几个月前救援山东,攻汴军时却在莘县被魏博节度使罗弘信在背后狠狠插了一刀的血仇。

自李存信在晋王麾下带兵以来,东征西讨,平黄巢、灭张浚,屡战屡胜,何时受过那样的委屈?何况兵败也并非他作战不力,实在是魏博军背信弃义所致!也亏得他后撤及时才没有蒙受惨败,却也同样因此恼了晋王,竟不顾岐州李茂贞在渭河一畔对长安和朝廷的虎视眈眈,亲自提兵来攻。而此刻晋军两家仇敌,汴军和魏博军正在前方,今日之战对于李存信来说是雪耻之战,自然叫他难以轻松。

李落落想了想转头说道:“义兄勿忧,此次父王亲征,又有我沙陀数万精骑在此,何愁不灭了这小小魏博?若今日那罗弘信也在阵中,到时我亲手捉了他来,交义兄你处置。”

李存信听后咧嘴一笑,道:“落落费心了。不过战阵上刀箭无眼,你可万要当心才是。不然叫我如何再去面见晋王?至于罗弘信那厮,我定手刃此贼才泄得我心头之恨。”

李落落目光一黯,偏头抱拳答道:“谨遵义兄之命。”

李存信顿了顿却又道:“落落何必多礼。我们虽非血亲,却也胜似兄弟。你放心就是,到我冲杀之时,落落便在旁为我掠阵,破得此贼,自是大功一件。”

李落落这才嘿然一笑道:“那就依义兄之言。”

话音刚落,身后又有一骑向这边奔来。

看到来人背后插着令旗,李落落知道是父王来传令了。那人看见一众亲兵围着二人,也知他们是随军将领,于是匆匆勒马问道:“此处可是骑军都指挥使?”

“我就是。可是晋王有令?”

“传晋王令!敌军已在东面十里河边处布阵。命你右军击鼓进击之时先行袭扰,之后伺机冲敌右阵!”

李存信听罢神情一凛,低头抱拳答道:“末将遵晋王令。”

传令兵见李存信领命,立马又奔回中军禀报。

唐代的十里地不过现代的五公里左右,若是天气晴朗之时早就能探明敌军大概所在。只是今天这雾气迷蒙,才导致晋军斥候现在才摸清地方。但雾气同时也会遮蔽敌军弓手视线,对于以骑兵为进攻主力的晋军来说是一个不小的优势。不过这时已经快接近午时,这雾气究竟还能维持多久也是未知之数。

“着诸军上马!”李存信高呼一声。李存信的大嗓门在战场上确实很有一番作用,起码大伙都听得见将军号令。

这时已不用再为战马保留体力了。听到呼声,诸军纷纷吆喝着翻身上马。

又前行片刻,李落落渐渐能听到左手边晋军中军传来的嘈杂了。而前方却依旧没有一点响动,想来对面的汴军已经布好了阵势想要以逸待劳,防守阻击晋军了。

十里路途对于骑兵来说片刻即至。仿佛是为了战争的到来而准备,雾气比先前淡去了许多。

随着离敌阵越来越近,前方的雾里也渐渐显现出对面敌军的幢幢旌旗和人影。

传令叫队伍暂时停止后,李落落跟从李存信走上一处土丘。此处距最近的敌军不过三里地了。望着东边的敌军大阵,只能依稀看出对面分成前后两个间隔很大的大阵,前阵又分成了两部,只是不知魏博军和汴军各在何处。

二人紧盯着东面的敌阵,试图从中找出破绽。

李存信提着马鞭指着远处的敌阵对李落落道:“魏博军前些日子被晋王新败于相州,士气低迷,也不知统帅何人,不足为虑。汴军倒是人马众多,汴将葛从周麾下又多骑军,先前我与他交手,其用兵很是狡猾,不得不慎之。”

李落落听了倒是不以为然,笑着道:“要说骑兵骁勇,世上还有人比得上我等?管他魏军汴军,遇到父王,都只有乖乖授首的分。”

李存信见李落落毫不在意,心里一动,也不再多说什么。毕竟此役对于他来说也同样是志在必得!

彷佛感受到暴风雨来临前紧张的气氛,胯下的战马不时打着响鼻,前腿的蹄子在地上轻翻着泥土。李落落拍拍战马的脖子,伸手顺了顺马颈上的鬃毛,试图让这匹从小跟自己长大的爱驹平静下来。

此时北面晋王的中军大阵开始传来号角的呜呜声。李落落骑在马上望去,但见北面军中旌旗猎猎,人马攒动,声势十分浩大!

这时他也顾不得安抚坐骑了,因为就连他自己也是激动不已!

对于他们这些在乱世中成长的儿郎们来讲,战争能带来一切,无论是土地、人口、财富,还有更高的权力,统统可以依靠直接的暴力来取得。他想象的到,不仅是自己和身边的李存信,军中的众将,乃至普通的士卒,乃至那远处大旗下的晋王李克用,所有人都怀着和自己同样的情绪。每个人都在想象着赢得此役之后的好处,当然,必要的前提是胜利。

是役汴军有五万余众,依托洹河结阵,包括有葛从周和氏叔琮所率的汴军三万人马,以及前些日子接连在晋军攻破成安、临漳等城后,被罗弘信收拢而来的魏博残军两万余人。而汴军从山东匆匆赶来,尚未休整完毕,魏军又多是些残兵败将。反观晋军却是连战连捷,前些日子晋王又在魏博境内数州放纵晋军四下劫掠,可以说士气正盛。不论李落落还是李存信,都认为此战必胜无疑。

时间已经到了午时,虽然天空还是那片阴云,但先前积聚的晨雾也开始渐渐消褪,视野逐渐开朗起来。

此时李存信所率右翼兵马也聚集起来。右军多虽是上个月随李存信在莘县战败后的残军,但加上李落落所率铁林军千余人,也有将近万骑。右军士卒们和李存信同样视此役为雪耻一战,个个都憋着一股气在。

太阳还是藏在阴云中不肯显露,但却丝毫不妨碍战事的进行,灰暗的天空反倒使这方圆数里充满肃杀之气。

北面中军还在向东推进,晋军步兵多在中军,但仍有晋王亲军万余沙陀精骑,数万人马浩浩荡荡地铺在这片土地上。人马行进,犹如沸水一般,场面壮阔不已。

很快地,战鼓声从中军传了过来,轰轰的鼓动声一下一下敲在李落落的耳膜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