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谦益又哦了一声,身子未动,目光又再一次被天边的彩霞吸引。看着看着,他终于强迫自己低下头望向那潭湖水,想着想着,他终于胸中吐出一股浩气将靴袜重重地摔在船头。只看他起身蹲坐船舷,想要一头扎进湖里,又似乎觉得这样的姿势有失风雅,便又坐下来将一只脚先探入湖中。柳如是也起身站在了船边,紧挨着钱谦益的身影想要和他一同投水。谁知钱谦益的脚刚刚探入湖中就探汤般条件反射地缩了回来,苦着脸拉着柳如是的一只手央求道:“河东君啊,这水实在是太凉了,窃以为,咱们还是不要死的好。俗话说得好,活麻雀总比死老鹰强啊!水又这么凉,实在是......”柳如是气得莲足一顿喊道:“水凉吗?现在可是端午!”随即甩开了钱谦益的手,拎起裙摆便是纵身一越,一抹天空中最清丽的色彩消失在湖中。
忽然一道闪电划破长夜,雷声骤起,柳如是孤独地坐在床上,双手促膝,朱唇之上的齿痕已经很深很深。她没有死成,那种美丽的夕阳也不在今夜,这又是她已经不知重复了多少次的梦。在她心里,这并不是一场噩梦,而是向往。她之所以咬紧牙关是因为羞耻、是因为愤恨。
他本应该殉国,她也本应该殉夫,仁之所至义所当然,死根本没什么可怕的。然而每当她在那个重复的睡梦中惊醒,惊醒之后再次想到家国早已沦丧,而自己却依然苟且的活着的时候,她总要咬紧牙关。这样的梦,尤其是在雨夜,则更让她的羞耻增加数倍。
那一年的端午节前,他说湖水太冷所以没有死。可端午节的那一天,她却亲眼看见这个弘光朝的礼部尚书带领着南都文武百官,顶着瓢泼大雨直挺挺地跪在城门口迎接多铎大军进京。他这样,就不担心自己会感冒了吗?那漫天倾泻的暴雨,难道不是上天对他这种屈膝自贱的惩罚吗?
她无力的推开了夜窗,骤来的夜雨噼噼啪啪打在窗上。酒席还未散去,夜雨更让人兴奋,席间众人正在同这位天下文宗一起激扬文字,粪土当年万户侯。那种潇洒与豪迈足以当得百万雄兵。然而这种假设,他们真的当得起吗?她不忍再听、再看,重重的关了窗子,回身来到书案,想要提笔疾书,心中却满是伤心泪。
梦中本是伤心路。芙蓉泪,樱桃语。满帘花片,都受人心误。遮莫今宵风雨话,要他来,来得么。
安排无限销魂事。砑红笺,青绫被。留他无计,去便随他去。算来还有许多时,人近也,愁回处。
算来还有许多时,这时日怎堪熬过?然而身为他的妻子,又怎能留住自己内心中的坚持?留他无计,去便去了,生于这时代的女人,除了默默承受,遵守夫为妻纲的桎梏,她还能怎样?忠字就是她的牢笼,为了这个牢笼,她甘愿去寻找死亡为证为了这个牢笼,她痛苦地躲避人生的宿命。
酒宴终于散去了,一个六十几岁的老不朽攀着扶手,勉力挣扎着登上秀楼,我闻室这是他送给她的结婚礼物。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无论对于青山还是路人,柳如是都足够妩媚动人。如是却只见那青山秀丽的风姿,而不见他千万年的苍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