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音宫一场大火,皇甫辰与皇甫陌的人生就此倒转。皇甫陌本可无所忧虑地长大成人,可三岁时,与谢白兰的长廊相遇,注定他此生不会如皇甫治般,是个儒雅坦荡之人。
他偷偷望,望着亭中皇甫治乖顺地立在钟离一侧耳边,却萦绕谢白兰所说:他的骨子里流淌的是羯疆血脉。
年幼的皇甫陌自此变得谨小慎微,他看得出钟离对羯疆藏着恨,也看得出钟离对他及皇甫辰的顾虑。为求活命,他不得不装得淡漠不问世事为求活命,他将自己扮作整个皇室中最可有可无的存在。
洛基三十一年,皇甫极赴北疆秋猎。他与皇甫辰等一路随同。念及他二人年纪尚小,皇甫极便令他留在行宫,令随从宫婢像看守个不谙世事的孩童般,牢牢跟在左右。
皇甫陌不甘心。他长途跋涉,为的可不是留在行宫深处,抬头望一眼羯疆蒙蒙天际。他要踏上漠中大地,他要看一眼羯疆王庭,看一眼他母妃生长的故土,哪怕只是一眼。
于是冥冥中,他注定迷途不知归路,注定要与百里子芊相遇。
然完颜心悠含恨而亡,羯疆九方战事忽起。皇甫极的怒,逼得漠中血流成河,逼得他与百里子芊匆匆分别。留一块红玉,他说:“总有一天我会找到你,一定会的。子芊,等我。”
车轮辗转,他回头又望蒙蒙天际。他第一次觉得,战争怎会残酷狠绝?国恨家仇,一段纯稚的思慕竟卑微至极。直到分别她都不知,他是她所恨的皇甫极膝下皇子。而他只能默默瞒下所有,带着深深厌恨离开。
他恨,恨这般残酷狠绝,更恨自己无可作为。
十年,如白驹过隙。
当初愤懑难遣的他,早已长成俊逸潇洒的翩翩公子。他思量,算计,他与皇甫治无话不谈,更打消了钟离曾有的戒备。他期盼,愿想,他想在成人宴时,往羯疆去兑现他立过的誓言。
宫规繁琐,他尚能以御风代他卧病广阳宫,装得恹恹难起。可造化弄人,他策马远赴漠北,天意却要他无所获。
他找遍整个羯疆,根本寻不到他的百里子芊。他失落,失望,临行之前,只得寄一纸书信,付与西钥元羽。
“我既在宫中,定能里应外合,助可汗一臂之力。”
“百里子芊?她早在漠中一役后,就被夫晏收入细作营中。”
“再说,她还是本王的孙女,羯疆的公主,本王又怎可能亏待了她!”
他笑,原来她早已为西钥元羽找到,原来她竟是西钥元羽迟迟未敢相认的孙女。仿佛嗅到大势可易的气息,皇甫陌一面以书信说服西钥元羽,令他起易九方太子之念想一面夜深不睡,挑烛案上作和田腹地一图。
他等的,是西钥元羽真真有废皇甫治助他为君之念他等的,是被他说动的皇甫治手捧和田腹地图踏入中和殿内。呈和田腹地之紧要,表征战夺取之利害。
和田玉地,羯疆珍稀,哪个听了会不动心?
洛基四十三年,战役终起。羯疆连连败退,蜷居漠北九方气焰十足,愈战愈勇。
一切如他所料,他知,此时走入宁心殿内,以夏侯青芜画像引皇甫极追忆,定能换得一纸和亲诏书送至羯疆王庭。
而他便可以线人身份,教西钥元羽如何瞒下西钥香染,以假冒公主的名义和亲入宫,再教他如何交与她使命,让她乘着大红的花轿,一步步走向他。
他就静静地等,等着他与她的阔别重逢。
皇甫陌心里却怕了,怕她兴许早已忘了他。于是他卑鄙地耍了伎俩,故意冲向她的花轿。轿帘掀开,四目相对,他要她将他深深留在心里。
可她毕竟是皇甫极的嫔妃,红烛昏昏,他停在内殿,望向窗外,不忍不舍。他义无反顾奔向靖阳宫,“只看一眼就好”。他告与自己,只要一眼,他就默默返回广阳宫。
可这一眼,看到的不是西钥香染,反是暗与清宁宫接应的夏绾。
她会不会也要遭了钟离算计?
他怕他来不及布下重重局,她就早早丢了性命。
故拱廊尽头,小亭之中,他装作是偶遇,却以眼神知会她,她身后侍婢,另有心思。西钥香染果真一点就透,她低眉,眸里惊恐不安。他懂,她此后定会颇费心思收服夏绾而他也不耽搁片刻,吩咐谢白兰早早将毒物投入皇甫极膳食中。
只是,甬道一番交手,西钥香染为素和沙所害,身染其毒。他似有料到,故迈入靖阳宫时步履轻快抱她入榻,静静凝着她的模样,弯身一亲芳泽。
这一吻,撩得他荒芜的心田飞花片片。京城飞花,都不及她一笑来得明媚。他追着她从桃花宴到宁心殿,他在她回宫途中等候,借着桃花糕的幌子,告与她后宫争斗险恶重重。他又怕他所说她未必真听入耳中,怕她再如之前受伤,只得趁皇甫极大寿出宫,再取来他从前的夜行衣。
果是,她对他心存敌意。分明是钟离算计,她却执意要往藏珍阁一探究竟。他眼看她就要暴露身份,急急出手救她于水火。她倒是领情,寻了空隙便一跃而出。亏他还想,要是她那时揭下他的面罩,会是什么表情。
只是宫廊婉转缠绵,他再抬头,看到的已是她与皇甫治相谈甚欢的模样。拐角处,皇甫极一语不发,默默望着亭中两人,嘴角一笑,转身离开。他静静立着,眉头深锁。那一刻,他猛地明白,皇甫极是要将西钥香染留与皇甫治,许他一段他曾有的姻缘。那一刻,他猛地明白,皇甫治今后定可保西钥香染周全。
可明白又有何用?要他眼睁睁将他爱了十多年的女子拱手相让?皇甫陌苦涩难安,甚至是妒忌至狂。对,他因苦涩难安,才会随她迈入乞巧节的小巷里因妒忌至狂,才会以救她为由,占尽她的便宜。
看着她撞见皇甫安阳与皇甫辰乱伦的模样,看着她惊慌失措想要逃。
他不许。
他要她转过眼色,细细地望着他。可西钥香染却茫然,一心以为皇甫辰是夏侯青芜所出,又怎会将目光转向他。
皇甫陌断是没想到,他竟比不过皇甫辰。心里闷闷有气,便只好吩咐谢白兰暗暗加重药量,逼得皇甫极昏昏卧病。如此这般,她去崇德寺祈福,终可以寻出他所留木盒。他以线人身份告知她如何辨别真假,只要她稍动心思,排去皇甫治与皇甫辰,很快便会将目光转到他之上。
可他万万没想到,苗疆战败,莫尔姗和亲入宫。
一切计划不得不被迫搁下,他为探虚实,夜潜南锦宫中。竟与她屋顶相遇,偶地交手,他故意捉弄,耍得她满脸不甘,任性地一走了之。他笑,留在远处,看着月下那抹淡淡的身影。
子芊,要是你揭下面罩,会是什么表情。
好在莫尔姗心怀不轨,终是被他识出端倪。蛊惑婢女、联络宫外,这对他与她是否会是威胁?皇甫陌心里隐隐不安,若不是莫尔姗撞破他与西钥香染交谈,他也不会非要处之而后快。
不过,既能令莫尔姗在宫中消失,又能惹得西钥香染妒忌,何乐而不为呢?
故他扮作天降的贵人,在莫尔姗被素和沙伤得踉跄难行之际出手相救。他装得俊逸洒脱,看她睁眼醒来,听她道一声谢,听她说尽苗疆蛊毒之功用。
那时,皇甫陌突发奇想,兴许将来,这苗疆蛊毒可助他一臂之力也难说。
他与莫尔姗愈发亲近,西钥香染果真愈发气恼。他怕她恼得失去理智着了钟离算计,只好夜赴靖阳宫及时拦下。他不愿她去藏珍阁,因为他想令莫尔姗身份败露。失足成恨,莫尔姗心烦意乱之时,他巧言安慰,俘获真心便只片刻。
上林苑一纸字条,他教她以重建流音宫的名义,迷惑钟离。他借钟离一怒,再逼皇甫极毒性发作昏迷不醒。然,崇德寺祈福相思遍地,他微微眯眼,只隐约觉得那日殿外,钟离已有以皇甫安阳对付莫尔姗的年头。
想想,以皇甫安阳骄横的脾性,三番几次与莫尔姗结下恩怨,正中了钟离下怀。既是如此,那他就以身犯险,给莫尔姗冠个祸乱后宫之罪。
隔墙有耳,他故意引皇甫安阳与西钥香染撞见莫尔姗表明心意,他看她满腹妒忌心有不忍,只好诱她再往上林苑。之前,她留下银饰栽赃陷害,那此番她再去,他便为她挡下素和沙一剑。
都说心存秘密,彼此会愈发亲近。那当她揭下面罩,看得他的模样,是否诧异之余,心有纠结?
皇甫极醒,流音宫成,广阳宫密道得修,莫尔姗思恋返宫。当一切筹备妥当,他自然不再耽搁,流音宫外相约会见,他以假乱真,骗过安阳,骗过莫尔姗,骗过宫中众人。
重重算计,莫尔姗焉能活命。
落雨纷纷,尸骨成灰。他许皇甫安阳禁伦一事只字不提,她应他之前一切当作不闻。取血相救,皇甫安阳朱唇倾诉,他一番情深她是何反应?
是否她也早已对他动了心?
若是心动,转过眼细细看向他。若是心动,予他一点回应可好?
他翘首期盼,盼来的不是她盈然相顾。而是漱玉宫中,赵幼安冤魂难安。明明作鬼怪吓唬宫人,遇了他为何还偏要装作不理?他恼,非要问个所以。可闯入靖阳宫内,却正撞了她沐浴。
怎能自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