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江沅轻叹道:“这孩子势必要被我拖累了,但应该不会太久。他与我不同,是真的宦官,又还年轻,迟早是要回到宫里的。我不指望他能取代李辅国,但他不能只是活着,得好好活着。”
又过了一段日子,一道贺表自长安传来,再不提李隆基重登帝位一事,只说是儿子思念父亲,希望能尽快接李隆基回长安孝养。
太上皇与新皇终究是亲生父子,新皇奉养太上皇乃是人伦孝道,天经地义,这让李隆基无法拒绝。
他也并不想拒绝。
整理行装的时候,两宫众人都一脸喜悦,唯独萧江沅笑容淡淡:“其实……既已决心做上皇,倒不如留在这里,不回去了。”
“你担心皇帝不肯放过我?”李隆基走到萧江沅面前,温柔一笑,“我现在是不问政事的太上皇,对他来说已经没有任何威胁了,他没必要给悠悠众口留一个不孝的口实。而且……那是长安啊。”
“长安又如何?上皇生在东都,长在东都,长安对上皇来说只是国都,连故乡都不算。”
“她只是大唐国都,就已经胜于一切了。我这几十年人生,可以说是从那里开始的,诛杀韦庶人,入主东宫,成为皇帝,缔造盛世……再从高处跌落尘埃,如果可以,我希望自己这条命,也能了结在那里。”不等萧江沅说话,李隆基执意道,“我是一定要回去的。”
李隆基拒绝不了皇帝,萧江沅也拒绝不了李隆基:“既如此,上皇在哪儿,我就在哪儿。”
回到长安之前,李隆基先抵达了马嵬驿。
那一场动乱恍如隔世,如今在驿馆内外,已经看不出任何痕迹了。
因着杨国忠的缘故,杨玉环死时虽仍是贵妃,却不能随葬帝陵,李隆基只好在马嵬驿附近寻了个风水最好的地方,重新安葬了她和阿霜。这是他这个无能之人,所能为她尽到的最后一点心意了。
坟土掀开之后,只见昔日佳人尸身已毁,唯香囊犹在。
李隆基剪下了自己的一缕头发,与香囊一起,放在了杨玉环身边。
待到了咸阳望贤宫,李隆基抬眼便见旌旗飘飘,车马浩浩,新皇李亨率领着诸皇子与高官们恭恭敬敬地迎接着,似翘首以盼了许久。
想到几日前刚到扶风时,新皇派来接替内飞龙兵和龙武卫的三千精兵,萧江沅只觉得有些讽刺,特别在她看到新皇身上穿的不是赭黄袍,而是一袭紫服的时候。
新皇先请李隆基上了望贤宫的南楼,自己则率领众臣朝李隆基舞拜,等李隆基急忙下楼扶起他时,他犹不肯起身,还捧着李隆基的靴履,仿佛百感交集,呜咽不止。
群臣见状,联想到这场战乱,也都抹起了眼泪。
李隆基不由有些心酸,朝左右要来了一件赭黄袍,披在了新皇的身上:“你能即位,这是天数。如今天下臣民之心尽数归附于你,就连如今,我能这么早就回到长安来颐养天年,也是托你的福。你不可再推辞,这才是天子之孝。”
听李隆基话已至此,新皇才终于穿上了黄袍,左右立时三呼万岁。
至此,李隆基的太上皇身份和新皇的皇帝身份,就此敲定,再无更改。
“小三郎怎么没跟你们一起过来?”待周围静下来,李隆基朝四处看了看。
新皇淡然的笑容不由一僵。
李隆基本是关心,随口一问,见儿子是这样的反应,立即觉察出不对:“他……战死了?”
见广平王不忍地红了眼圈,垂下了头,李隆基刚要确信自己的猜想,便听李辅国道:
“建宁王有夺嫡之心,欲谋害广平王,已经证据确凿,被圣人赐死了。”
李隆基只皱了皱眉,便像无事发生一般点了点头:“储位当以嫡以长再以贤,眼下为了大唐稳固,更不该以军功乱长幼,皇帝如此清醒,不以私情废法,我便更没什么不放心的了。说起来,你都是皇帝了,你这几个儿子怎的还只是郡王?皇子当为亲王才是,他们都该晋封了,国本也该确立了。东宫有了主人,你便可以安安心心地做一个好皇帝了莫像我一样。”
新皇定定地看了李隆基一眼,终是叉手应下。
他不是感觉不到李隆基的语重心长。对于他来说,他的儿子入住了东宫,他才是一个名副其实不可撼动的皇帝,只是他自从登基,便一直没来由地忧虑和恐惧。除了已经由良娣册封为皇后的张氏、他的长子广平王和李辅国,他没办法相信别人。他曾以为,只要自己做了皇帝,就不会再有做太子时的不安和心慌,只要他夺回了两京,就从此坐稳了皇位,可他从未确信,还怕这一切只是他以为。
他终于有点明白,昔年李隆基为什么要那般弹压他了。
当晚用膳之时,新皇特意为李隆基试菜,次日一早启程回长安之时,还要亲自为李隆基牵马,被李隆基执意拒绝。
好不容易回到了长安,李隆基感慨万千。满目疮痍之下,百姓们却如滔滔不绝的江水一般,涌动在朱雀大街两侧,齐齐为李隆基的归来而欢呼。
李隆基没想到,长安百姓竟然还会欢迎他,不禁湿了眼眶。
萧江沅跟在李隆基身后,左右不停地寻找着,却始终没能看到那个坚决要留在长安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