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像是个弄丢了好不容易得来的糖果的孩子般,周进阳眼角的泪痕更浓,他用手捂住脸:“多安,我没有家了。小唯病了,天权这种魔鬼不能留着了,小云她有意去新加坡定居,我的小曾孙也没保住,早晚有天多安你也会离开,就剩下我这个孤家寡人了。想想我前面三十年,我为了给子子孙孙创造更多更好的资源,我努力奋斗,每天不停不歇的工作十几个小时,靠着我这几十年的积累打拼,现在咱们家要钱有钱有物业有物业,但是家没有了。多安,咱们的家散了。”
鼻子一酸,我用手搓了搓鼻尖,才能勉强使得声音持稳:“爷爷,我一直相信周唯的病能好,那只是时间问题。他那是心病,心病得对症下药,只要解开他心里面的结,他还能好,以后我跟他一块儿孝敬你。”
太是不忍看这么个泰山般的人脆弱成这般模样,我只能抛出另外的话来:“还有爷爷,孩子,其实即使周天权不动这个手,也是留不住的,周唯陪我去做了产检,医生说孩子发育不好….”
“我知道啊,我都知道啊,但我还想抱多些希望,我还想等过几天你情绪平复再给你安排更好的医生,再作个全面检查,就算有的希望,爷爷也想你把孩子生下来,这样有个孩子在,爷爷也好有些安慰,也好有些寄托。”
两只手狠狠揉着眼窝子,周进阳哽咽着:“可是周天权这个讨债鬼,他把这些都毁了。怪我啊,都怪我,天陆和小唯,这对父子一直过得好好的,怪我贪心,想要享受所谓一家人团聚的乐趣,也怪我低估周天权恶劣的本性,我以为我将他放荡在外二十多年,他能从当初那些钻牛角尖里面走出来,我以为他能改好。是我把一头狼引回家里,这怪我。”
咽喉里似乎藏着千言万语,我张了张嘴,却是连哪怕微不足道的半句安慰都说不出口,我只能安静着,给周进阳更多空间。
但是周进阳没有再如同倒豆子般倾诉,他摸索抓住旁边的椅子吃力站起来,他倾着身体往前些勾住拐杖,他用力戳着地面跺了几下,说:“多安,你下来做什么,医生让你好好养着,你快回床上去。爷爷有些事要去处理下,晚点再来看你。”
我怕我忤逆周进阳会惹得他不开心,我连忙作势往回挪:“我马上。”
周进阳站直了身体,他俨然刚刚无事发生那般看到我回到病床上,他淡淡说:“多安,关于我家那个逆子的事,我有分寸,我的处理结果不会让你失望,你别胡思乱想,先把身体养好。至于小唯,你更无须挂心,他现在很好,他情绪稳定并且特别配合治疗,你就顾好你自己了。”
前脚,周进阳一走,不多时钟阿姨带着粥过来了,她熬得绵软香喷,还有她自己弄得馒头奶香四溢诱人,我大约是被周天权打得太重晃了脑袋,我竟然在短暂恍惚之后轻而易举想起从前,我想起黄芳出去网厂干活,带她的小组长给了她一个包子,黄芳当时揣了一整天带回来,我与刘多明刘多惠并排坐在那里等着她分饼,后来黄芳掰来掰去总是掰不到等同份量,刘多明就自己选了最少那份。
那天的夕阳特别恢弘与美丽,黄芳的手覆在离她最近的刘多惠头顶上,她那时候还是个温和老实的妇女,她还说等她老了,我们三兄妹得相互扶持着点。
她的暴躁和不讲理,以及被我扣上没有温情的冷血帽子的,是在刘多惠的事件之后。
若如说这个世界上有什么怨恨是难以解开的,那么同理心它或者是最好的润滑剂,在我明明知道我怀着的孩子留不住,它在离我远去的时候,我还是从无穷的凌乱里舔抵着伤痛不愿面对,于是我在这顷刻间想到我或是对黄芳过于苛刻和责备了。
这世间上原是多的无奈,我们都不过是血肉之躯的凡夫俗子,都有我们无法攻克的苦难和迈不过去的沟壑,而贫穷和疾病是一样样的,它都会成为隔离许多温暖守望的障碍,而我要做的就是跨越过去啊。
其实并没有胃口,我还是将那几个馒头不断塞进嘴里,我直塞得自己翻了白眼,我喝了几口水把它们往下咽了,我顺了一口气,主动寻求解脱的与钟阿姨攀谈起来:“阿姨,我有些无聊,想跟你说说话。”
钟阿姨一边给我搅着粥散热,一边接茬:“要的,刘小姐你想说啥。”
我把视线埋下一些:“就是我小时候,我们村那边有一户人家,他们家里有个小女孩十几岁的时候生了很严重的病,家里没什么钱给治,最后那小女孩就被她妈妈和哥哥带到尼姑庵放在了尼姑庵,你说那户人家是不是冷血的。”
手一顿,钟阿姨滞了许久,她语速极慢:“我曾经有四个孩子。老三是个男孩。他岁那年病了,也是家里没钱了,都家徒四壁了,几个孩子都要饿嗷嗷叫就差上街要饭了,最后是我亲手给老三拔的管,治不起了,我给拔的管。”
惊愕,我瞪大眼睛看着钟阿姨,她与我对视一阵,眼眶有些发红:“那时候所有人都骂我没心肝,骂我心狠,我那几个小孩也不能理解我,他们觉得我冷血无情放弃了老三。怪就怪了,我只知道我还有三个孩子要养,我总不得让那仨孩子跟着一块儿饿死。到现在我和孩子们的关系还是不怎么好,不过他们恨就恨了,我没有什么好辩解的,更不求他们哪天能理解我,我是老三的妈,同时也是那仨孩子妈,这手心手背都是肉尖尖,割哪一块当妈的心不疼。这事,这辈子都算无解,我现在还得好歹活着挣点钱给备着,哪天哪个孩子需要用着我的时候,我可以少些遗憾。这人呐,苟且苟且,一辈子就这么过去了,磕不得那么大的劲。我对老三犯下的罪责,等我哪天在这人世间的责任尽完了,我再下去找他还了。”
心像被摊在油锅里面翻面煎炸着,我有些喘不过气来,我许久才怅然若失:“哦。”
可能是在我面前有些绷不住她的情绪了吧,钟阿姨胡乱拎起个水壶,说:“刘小姐你先歇着,我去打一壶热水。”
也有情绪需要放空与宣泄,我看破不说破的,由得钟阿姨去了。
病房里面又恢复寂静,我将被子揉来搓去的一阵,我内心的沟壑暗潮仍然多到我细数不清,但我没有太多时间沉湎在这毫无意义的悲伤里面不能自拔,我想我该是要等一切终结之后才能痛痛快快哭一场来祭奠所有,我腾出了脑袋来设想周进阳折了周天权之后,我该如何展开对下一个贱人的撕扯。
也是见鬼,我这边正谋划得入神,突兀走廊处传来一阵带风的脚步声以及一个嗲声嗲气拿腔拿调得有些让我耳熟的声音,我刚从短暂茫然回过神来,谢薇和林静书已经一前一后像两尊邪神似的站在了我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