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五章
傍晚时分他们到了科罗拉多大峡谷公园外面的小镇。
南缘峡谷屹立于如火夕阳之中,每条山脊在亿万年里熊熊燃烧,如同创世巨人之骸。
雄伟壮魄世间无能出其右者。
沈昼叶光是抬头都觉难以呼吸,这一切、这巨人竟只是时间与一条河流的作品。正因如此,一切人类在原始地球面前都不过是虫豸,渺小得不值一提,他们在自然前毫无还手之力,正如他们在规则前的无知与幼小。
这时代能建起大楼与钢筋水泥之森却断然无法造出这样的峡谷。沈昼叶想。
人类无能为力。
下一秒,陈啸之一把握住了她的手。
“走了。”他说。
沈昼叶一怔两步跟上了陈啸之。
陈啸之的手温热修长沈昼叶被他拽着只觉得踏实是人的温度。
他们随便垫了垫肚子,在小镇上下了榻。
怎么说也是景区条件远胜金曼的小酒店,连床的档次都不一样,是纯正的席梦思。沈昼叶一赖上去就觉得浑身疲劳往外涌,腰都要断了趴着一动不愿动。陈啸之拽了沈昼叶两下发现她根儿都长出来了只得自己去录成绩。
他披着派克服坐在窗边和教务系统作斗争过了会儿矜贵地挑起了刺
“沈昼叶,你到底是我的博士生还是我的祖宗啊?”
沈昼叶在床上滚了滚慢吞吞道“祖宗。”
陈啸之“……”
然后过了好半天,沈昼叶死猪不怕开水烫地说“而且我毕业论文不用你签字也不在斯坦福答辩。虽然两校联培,但我还是周院士学生。”
陈啸之沉默三秒,说“我把你补助断了。”
沈昼叶“…………”
沈昼叶被拿捏住了命脉,卑微地起来帮老板算总分……
她老板拧着眉头挨个往里录入,录了半天狂躁了“你们北大教务系统能不能好点儿?”
贵校每年选课系统崩溃时未名bbs流泪的盛况沈昼叶想了想还是得把陈啸之骗过去,诚恳地说“我们教务系统在国内是顶尖的。”
陈啸之极度怀疑,看了她一眼……
沈昼叶脸不红心不跳“毕竟我们世一大口号喊了这么多年了。”
“……,”陈啸之半信半疑“……那行吧。”
他收回目光,暴躁地录成绩,沈小师姐翻着试卷心想你不说我不说,姓陈的至少能被骗到入职第一个学期末,第一个学期末想走人也晚了迄今还没听说青椒因为贵校教务系统是豆腐渣辞职,料这少爷也当不成第一个。
陈教授忽而摘了眼镜,平淡地说“过来。”
沈昼叶纳闷是什么事儿,放下卷子凑过去而下一秒,陈教授微微偏过头,在她唇上蜻蜓点水地一啄。
那吻轻如一枝迎春花,如一点坠向大地的雨,转瞬即逝。
却又亘古得犹如万里寰宇。
唇一触即分。
“好了。”陈教授在夜色下低声说。
“……诶、诶……”
沈昼叶缩回自己的凳子上时脑袋都晕乎乎的。
她贴着窗坐着,万仞山河拢在夜中,她以眼角余光望着落地窗外未经开垦的世界,又一次深切地觉得人类的渺小。
可观测宇宙又名哈勃体积,半径460亿光年。
其中只有一个小得肉眼不可见的小点是银河系。
银河系恒星千亿,太阳系位于它一个旋臂内侧缘上,距人马座黑洞264万光年,这个我们至今不曾探访的家门星系绕着银河中心公转一圈,需要22亿年。
人类的书面历史不过五六千年。个体一生不过七八十岁,脆弱得只要有一个地方不对劲就活不下去,在自然面前羸弱不堪一场海啸能击溃数千家庭,一个西班牙流感就带走了上千万人,医院里哭声永远撕心裂肺,盒子里的火将每个人的骸骨燃烧殆尽,不顾他们的亲人在外面如何嘶号。
人类脆弱无知,驾驭不了自然,连萦绕在周身的生死都无法征服。
人的存在是为了什么?有何意义?有何建树?
那是一种极其空旷虚无的感觉。
量子力学中说普朗克长度以下长度无意义,普朗克时间尺度以下时间无意义连长度和时间都有无意义之时,更遑论人的使命?空虚与无序弥漫在整个宇宙尺度中,又落到一个小小的跳动个体上,似乎一切都不重要了。
沈昼叶直直地发怔,陈啸之干完活儿将灯关了,簌簌脱了外套,去洗澡。
她拿被子把自己卷成个蚕蛹,以抵御空虚的侵蚀,过了会儿陈啸之洗完澡,趿着拖鞋上了床。
沈昼叶满腔悲春伤秋的破事不知该从何说起,索性装睡。
而正是那时,陈啸之揭开一角被子,把蜷成一团的女孩子搂在了怀中。
“……”
太温暖了。
她耳畔冬雷阵阵,青年的脉搏坚定地搏动,肌肉下一颗年轻不屈的心脏。
那是生命无穷之力。
沈昼叶忽觉浑身酸软。
因为是人才会脆弱至斯,沈昼叶想。但也正因是人才会如此执着顽强。
因孱弱而死命求生,因渺小而生生代代仰望瀚宇,因无知而千百年来疯狂求索,在无意义的宇宙中探寻意义水面下的意义,将虚无里辟出参天的塔,谓之象牙。
正因易碎才会情感炽热,为其他个体肝胆俱裂。
……因生命须臾,才会山海风月地爱另一枚芥子。
陈啸之小心翼翼地扒拉了下她的脑袋,想让她睡得更舒服点儿,而下一秒,沈昼叶软乎乎地蹭进了他的怀里,甚至还搂住了他的腰。
“……”
“没睡?”
陈啸之低声问,生怕吵醒了她似的。
沈昼叶闷在他胸口,声音小小的“……嗯。”
于是在漫天温柔星辰之下,他俯身吻了姑娘的额头。
年轻的星在这夜里交汇在一处,交融为创世的星云,亲昵无间,终至密不可分。
无人见证,唯有亘古宇宙。
有一个人还说,永生其实并非梦境,死亡原本是可以避免的。
太初生物阿米巴原虫无以谓衰老,繁殖就是细胞分化,因此更无以谓死亡我们所熟知的死亡与毁灭,是伴随着更绚丽的东西而生的。
譬如性,譬如有性生殖。
与细胞分化不同,有性生殖给出的是遗传基因。从有了性的那一刻开始,生命不再是对自己的盲目复制,突变和激进进化成为了可能。
自此个体无法被复制。
死与生、无尽的演化给予了他们的梦与追求,赋予了他们爱与被爱的热烈。
生命自此绚烂得无以复加。
次日早上,他们去大峡谷看日出。
直升机驶过破晓前的黎明,沈昼叶睡眼惺忪地蜷缩在毛毯里,从机翼里看东方天际跃出第一丝火。陈啸之坐在一旁,过了会儿将围巾摘了,裹住了沈昼叶毛茸茸的脑袋。
“冻死你。”他没半点好气,手上将围巾仔细掖进女孩子的领口。
沈昼叶早就知道他的破脾气,晃了晃脑袋,哼唧了一声。
开飞机的是个四五十岁的大叔,风从窗舷向里漏,沈昼叶觉得冷,悄悄朝陈啸之的方向蹭了蹭。
陈啸之立刻以一条胳膊揽住了她。
那动作十分自然,甚至他自己都没意识到。
大叔回头看了他们一眼,忽而道“你们不太像小情侣。”
“嗯?”陈啸之一愣。
“你们”那飞行员想了想,又说“给人的感觉非常细水长流。”
沈昼叶睁开眼睛,迷茫地看飞行员,飞行员又笑着问“看你们两个人年纪不大,但在一起很久了吧?”
还不待沈昼叶搭腔,陈啸之就笑了起来,回答
“对。”
他说着揽紧了女孩子的腰,青年手掌炽热,温度透过毛毯渗进了这个清冷寒冬。
沈昼叶闭上眼,觉得自心里发出一丝熨帖来。
他们下了直升机,脚下悬崖万丈,长河于峡谷里蔓延千里,天边濒临破晓,蒙蒙黑暗中现出第一缕光。
沈昼叶裹得像个球,陈啸之也是,两人在千里冰封朔风割面的、乌漆墨黑的山顶上站着,冻得哆哆嗦嗦。
“好、好冷啊……”沈昼叶哆哆嗦嗦。
陈啸之说“要看日出……没办法,冷的话往我这里靠靠。”
于是沈昼叶往陈啸之那里凑了凑,陈啸之慷慨地拉开外套,将她裹在了里面。
沈昼叶趴在他肩头小声嘀咕“我想喝热黑糖波波。”
陈啸之一愣“热黑糖波波?那是什么?”
“大悦城新开了一家喜茶……”沈昼叶温和地说“挺好喝的,回国我带你去喝。”
陈啸之说“行。”
“……只只,我们初中班里其实后来组织过几次周年聚会,你知道吧?”
陈啸之道“知道。”
沈昼叶挠了挠头“也对,你怎么说也是班长,他们肯定要先联系你的……但是你一次都没去。”
“……嗯。”
沈昼叶小声问“怕我?”
陈啸之没说话。
“也组织过很多次回去看老师,但你一次都没来。”沈昼叶很得寸进尺地把手伸进陈教授毛衣里暖手,甚至在他腹肌上揉了揉。
陈啸之抱着她被冰得倒抽一口冷气“怕你。”
沈昼叶有点气闷,讲“我又不会吃人。”
“不过错过了也没啥的,”沈昼叶在朦胧夜色中莞尔道“没什么回忆往事的环节,就一帮男生喝酒打屁而已话说回来他们喝了好多钱,我去的那次结账光酒钱就九千多。”
陈啸之乐了,问“没喝出个酒精中毒来?”
沈昼叶眼睛笑成小月牙儿“没,不过我后来偷偷拿了个小酒瓶回宿舍插向日葵了。”
黎明前一切皆黑,唯有耳畔绵延万年的风。
“……我们回国后去看看老师们吧?”
陈啸之轻轻按住了她的头,说“好。”
“只只,我还想喝奈雪。”
“行。”他十分顺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