错愕之中,我脚下有些踉跄。
入夜。
玉鼎香炉中青烟袅袅,细细的烟柱直直升上去,渐渐氤氲开来,冷香幽浮。
师兄捧着书卷看得入神,我趴在案前扯了一方白宣随意涂鸦,画的是谪仙池、百花林、紫玉潭和大片大片的杏花。
“最近跟着天舒学得如何?”师兄打破沉寂。
我直起身坐好,将笔搁在笔山上,“三昧真火已经练的纯熟,天舒神君托了朱雀神君教我南明离火,朱雀神君说,教是可以,但打死都不会再与我比试了。天舒还说,练丹朱的剑法需用她的赤焰剑,归蓝带我去看了那把剑,我虽然仍然拔不出它,但触及剑身的时候,剑鸣之音比以前更加悠长。”
师兄眉峰微动,探身过来,凉凉的指尖抵在我的额心,“你仍然常常梦见丹朱?”
“昨晚,前晚,还有三天前。”似乎的确算“常常”。
“记起了什么?”
“……没,醒来就都不记得了。”如果顺着那个梦境一直继续下去,也许还能打开丹朱更多的记忆,可我止步不前,所以并没有更多发现。
师兄手指不动,目光落在虚空中的一点,似乎在我身上凝神寻找着什么,是在感知丹朱沉睡的元神么?他渐渐蹙起眉头,我忍不住伸手抚上去。
他看过来,目光中有一丝不安,也许是因为丹朱的元神还没有太大的进展。
我顺着他清长的眉端描画过去,朝他笑了笑,“人道长眉似远山,山不似长眉好。”
师兄拉下我的手,握于掌心中,“不要再去跟天舒学艺。”
“为什么?”我不解。
“不要去。”
“……好。”
“与魔族的婚约我已处理妥当,那份鸾俦之书魔尊愿意收回,天帝天后也已同意我们的婚事,勾陈帝君虽不情愿,但也并未坚决阻止,我想他老人家已是默许。”师兄修长的手指覆住我的,与我掌心相贴,十指交握,“阿筝,我们一个月后完婚,可好?”
“……好。”
他揽住我,一个微凉的吻落在了我的鬓边,我盯着案上那幅画,耳边是他的心跳。
相拥无言。
感觉我们都应该比现在更高兴一点,可不知为什么,好像他没有,我也没有。
过了一会,他终于开口:“阿筝,你与玄夜……”
我仰起头,“还以为你永远不会问。”
从宫门口他拉着我的时候,就知道他已经生气了,可他什么都没说。我们一如既往地一起用晚膳,一起喝茶,然后他看书,我画画。
“你希望我问?”
“你不问我怎么解释呢?倒像是欲盖弥彰。”
“我不想你以为我怀疑你。”
“那你怀疑我吗?”
他垂眸看住我,长长的睫毛在眼底投下浅淡的阴影,“不,阿筝,我不是怀疑你,我只是不安。”
“?”最应该不安的,不应该是我吗?
“自从来到这里,你变得更加温顺、乖巧、懂事,不再像以前一样自如,偶尔还会撒娇诉苦。”
“……”那是因为在这里,你是太子殿下,是天军统帅,不是我一个人的师兄,我不想给你增添麻烦。
“你不再同我讲心里话,越来越多的时候,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
“……”伤心的事情,棘手的事情,又何必讲出来一起难过呢。就如同,你不知花了多少心力才解决了魔族的婚约,又取得天帝天后和勾陈帝君对婚事的恩准与默许,最终讲出来也不过寥寥数语。
“阿筝,你不想同我说些什么吗?”
我将笔山上干涸的画笔放入青玉笔洗中,看墨色在一汪清水中舒展,蔓延。
“我与夜轻寒在凡间相识,机缘巧合之下我救了他,不,是我自以为是地救了他,后来他也帮过我,他大概是觉得新奇,又或者是我样子有点笨,让他觉得安全,所以曾在我那逗留过一阵,但他之于我,就像小蓝一样,只是一个亲近的人。后来我们在魔界重逢,之后就总是争吵。”我苦笑,“你看,每次你见到我与他在一起,都是在吵架而已。”
师兄目光深长,“阿筝,你所以为的亲近,与他所以为的亲近,未必是一种含义。”他有片刻的踌躇,问,“你能否,不再与他来往?”
“……好。”
我揉了揉眉心,“师兄你若不喜欢他,把他撵出天庭罢了,我也与他吵得累了。”
“他是天宫的贵客,没有正当的理由,怎能随意撵走?”是了,他是与夜轻寒截然相反的人,一个永远随心所欲,一个永远有度有节。
师兄拿起桌上的书卷,重新看了起来。
我打量着他被半明半暗的烛火勾勒出的侧颜,正看的出神,他忽又转过头来,“阿筝,你几乎从不与我争吵。似乎我说什么,你都会说好。”
“我……我不敢。”
“要怕的人是我。”他回过头去,“你唯一一次与我争吵,便离开了我许多年。”
“……”我张口结舌,无言以对。
他平静的话语里有着难以察觉的怨气。原来,他终究是怨我的。
那一晚,我们竟是有些不欢而散。
回到寝殿,深夜难眠,辗转反侧。总觉得有什么令我如鲠在喉,可又说不清来处,找不到出口。心里万分的难受。
我重新坐起来,踱步走出殿外,扶鸾走上前,我示意她不必跟着我。
我只是想去见师兄,想对他说些什么,尽管还没想好。我知道他一定和我一样难过,我们都不想这样,可又为什么会这样?
我想抱抱他,与他和好。
师兄的寝殿仍然亮着灯火,他端正的身影映在窗棂上,似乎并未在看书,只是在枯坐。
我忽然失了勇气,举步不前,远远地望着那一方身影发呆。
恍惚间,想起了百多年前离开盘帝山的那一夜,我请求师兄准我下山嫁给天佑,他说,我不准。
但我心意已决,向师兄三叩首,揖手而退。
转身间,听得昊钟古琴被生生震断,林鸟惊飞,百兽尽散。
临别之前,也如此时此刻,此情此景,我难过地去了小竹楼,在窗外偷偷地看着他……
忽然!我瞪大双眼!
想起当晚曾发生一件令我无比震惊的奇事,那是我第一次在盘帝山见到生人,一个须发皆白的老头和一个年方弱冠的青衣童子,他们不知从何处匆匆赶来,进了师兄的小楼。
刹那间,如同黑夜里过了一道闪,映出了脑海深处月夜下原本模模糊糊的脸。
那名青衣童子,他是月见,红鸾殿的月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