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泰宫西侧的吉祥缸足底有条无伤大雅的裂缝。来来往往的宫人不曾察觉,或是察觉了干脆懒得说出来,一年一年裂缝就长在那里,总之救急的水漏不出来,皇后寝宫更无从火起。戚亘那时候还是个很无聊的小子,按父亲的说法叫“用心不专”。小脑袋常常埋得低些,一双眼睛却是要上下八方打量的:从檐角的鸱吻秃了半截角,到吉祥缸的足底长了条缝,他甚至数过长街上有几处砖缝间冒了杂草,并以为林林总总这些背后有什么隐秘的关联,只是他太小,还无从看清;他的声音又那样低不可闻,连亲娘定昭仪有时都懒于搭理。好在小孩儿那好奇心转换也快。皇城大内连天如山的宫室对于一个羸弱瘦小的戚亘而言,要探索的空间几乎无穷无尽。有些小事儿他想过了就忘了,比起漫无边际的白日梦,究竟是太师的训诫、父亲的戒尺要重要得多。所以按理来讲,如今的皇帝陛下该早将那些懵懂往事忘个干净,何以八月初三专程要往宁泰宫来,远望西侧吉祥缸,做那许久格物致知般的神游?
儿时的戚亘的确格过这只破缸。那时实在没有什么别的选项,他亲娘扣在殿里头,给皇后娘娘罚跪受罪,他个做儿子的就跑过来跪在殿外头,吹冬天的风,喊些字不成句还没记熟练学明白的道理,声音还低得连站在一旁小内侍都听不清。可他闻讯而来的父亲听清了,因为听清了所以勃然大怒。学业不精,还抢着要来丢人现眼。光天化日质问皇后,你小子是要挟谁呢?还不滚一边去!戚亘这么一滚,就滚到西侧那只破了缝的吉祥缸下。当爹的在内殿不出来,儿子自然就不能随意起来。那年的冬天不算是特别冷,可他是从马场跑过来,身上衣少,指节没多久就冻硬。小孩儿这会就想他亲娘,想暖和和的床被,躺下去,做一个过目不忘倒背如流的白日梦,再装一把会挽雕弓射满月的大英雄。从午后,到黄昏,小孩子骨头软,膝盖底下何况又垫了锦垫,晕晕乎乎他大抵要睡着了,或者干脆冻死了,看护他那小内侍就那拂尘在他眼前这么一晃——
有一件事其后天上地下无人知晓,最初那个好脾气最乖觉的二皇子戚亘,是有很严重的起床气的。可惜定昭仪不在身边给即使按住;正巧他梦到马上扬鞭;武师傅的能耐看来高过文师傅,他这么挥手一抓、一抢、反戈一打——好家伙,小内侍安然无恙,倒是那吉祥缸这下正式作古。尚且跪着挨罚的戚亘傻了眼,居然怔了又怔,怕了又怕,还没有洪水卷出一气将他冲走……他站起来,他踮脚往里看,他伸指头摸一摸舔一舔,他勾指头叩一叩听一听。
而后回头和自己奋发图强死缠赵御史,不到入夜不肯回家的兄长告状。
他的好哥哥啊,直言肯谏,父亲说是个做诤臣的料,却嘱咐他少学学。戚亘从前不解其意,可这一晚他知道了。父亲拉来上上下下百余名宫人,百余个人头就热腾腾滚落在他跪着的这片殿庭里——纵是何等坚冰,自此也该蒸发个尸骨无存。戚亘那一双圆润光洁的眼睛,是否就在此夜初次覆上了云翳?他只记得,那是第一次,他不敢对视哥哥的重瞳。娘后来说了些什么,不重要,统统不重要,仿佛戚亘已经想出此前百思不得其解的答案。鸱吻的角,砖里的草,没有原因,却能蛮横要求一个答案,这答案在父亲双唇一碰里,在皇后的宏伟殿宇里,在哥哥无所畏惧的重瞳里,唯独只是不在他手上。辟雍明堂四面环水,他却专命常福也挪了一只吉祥缸。每日吕少赟的起居注送到,便拿小锤敲上一敲。叮叮当当,叮叮当当,日积月累,滴水尚且穿石,众矢之的焉能不破不坏呢?他拿着问题去问状元刘炎,去问皇贵妃那患有腿疾的大哥,去问孟宝林,去问常福,最后又去问焦奉御。太医大惊失色,连道皇帝身康体健,何须有此忧虑——什么呕血不止,宋至千金专手在内科信口开河!那是寒邪客胃有所损伤,食不得时的小毛病,不出仨月,准保药到病除!(看来至少宋至关于皇贵妃饮食苛待的推断合情合理。)皇帝只给了他半个月。给自己留多少时间呢?总得等吉祥缸破裂淹了辟雍,破釜沉舟再无从迁延……
他到底没等到万事俱备那好时候,甚至于刘炎的考功法都没编撰完,北衙三军拼拼凑凑才开了个头。怪他那好姐姐,忽作不辞而别,使苏钦之死瞒不住捅到荣王府,楚国该打的号角立刻就传上宣议殿。皇帝再不出面来拿个说法定个调,难道坐视群情激愤北上把母亲娘家铲了不是?且不说楚国多少算个倚仗轻易不能撕破脸皮,就是国库,也顶不住再远道伐兵。只是委屈了他自己个儿,一旦下山入世,便没有再做道士的回头路。刻意放纵久了的朝政得一并收拾干净,不留情面,杀几人好好放血。何妨效仿孙膑,从后宫妇人开刀:朕自己的嫔妃尚不留情,你们这些昧钱卖官糊弄皇帝的国之蠹虫,还有脸提什么妻儿老小?
辟雍内的吉祥缸挪上了长丰台,至今负隅顽抗。甚至成竹在胸偷悄也冻了冰似的,常福往来刻意撞着过十多次,竟是一丝波澜也无。皇帝的小锤早换了朱笔,敲打过无数朝臣的忠心,勾画过千份政事的原档——隐匿其后,荣王就譬如这吉祥缸:竟是私欲不闻,错处全无;板上钉钉的坦坦荡荡,交口称赞的国之栋梁。一如吕少赟所奏:文武争斗他夹在其中,负气受屈换个不偏不倚;采访使回京检举成风,他便拿陇安县主应对敷衍各路求告,自己避嫌倒在辟雍与皇帝修书;而今天子震怒,问蒋孟何辜?人安之若素走了秦家又出京,问心无愧何须往朝中置辩。朝中风劲,东南西北每天是草木皆兵,偏他这好哥哥出入其间如履平地。柳仲德不择手段又如何?周庵首鼠两端又如何?罗织罪名本自无中生有,人见招拆招,迎难而上便是势如破竹。皇帝至此不得不承认,或许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从来都冤枉了哥哥。况且便就是一心要办件冤案,只怕他现下也没那个本钱。
诛杀燕贼,早民心所向;赤帝之子么,更神乎其神;结交朋党,与三台首辅知交匪浅,曾为苏帅忘年之交,今又做了老太尉座上宾,还和秦秉正冰释前嫌;手握虔金号、丰州南诏两面商路。名、权、钱,几乎无一不精。至于兵甲,夏州刺史孙固不是才告状说借右卫大军之名征燕时窃取百余件;京市令又称二三月十余马车自边关入京藏于虔金号名下院场,着人查过,甲胄弓刀样样不缺——皇帝不是要个罪名么?梁律私藏三领甲及绞,这个理由还不够充分么?
十有九成,皇帝觉得还是奸人构陷,根本胡说八道。剩一成哥哥当真瞒天过海扮着忠臣良将想着起兵夺位的可能……他岂非更不能轻举妄动了?左右那关内道采访使时丰尚在路上,且与哥哥有些交情。着人放个风,估计时丰乖觉,自己写个信给哥哥提个醒,也算做弟弟的尽了本分了。至于其后奈何……你且数数,陇安县主要过及笄礼,老三纪王要成亲,来年给哥哥也风光嫁出去,再接着就是弱冠大庆——一桩又一件,掏些银子办得浩浩荡荡给人哄得高高兴兴地,这不小半年拘在自家院子里,够这头点那撬点,铺呈功成身退了罢?
皇帝原本是这么打着如意算盘,为此格外贴心,连皇贵妃久违送来示弱讨好的熊胆酒都不过在鼻子下一过,转手就给荣王府送去。欸!且住!还得再好好嘉奖监国功绩,东封西赏……暂先就不要心疼荷包!怀着此等觉悟,皇帝其后还是在长丰台郁郁寡欢有些时候。为哥哥他可算是掏心掏肺只求一个皆大欢喜,怎么这喜讯或噩耗的,立刻就呈到案上?
神策军说,太后没了。太后没了?那算是、大仇得报了么?皇帝刹那便有泪涌,转身只想就窗跳下长丰,跃马出京祭告生母:儿子尽孝迟了,娘你可安息哇!不枉他卧薪尝胆侍奉榻前;夜以继日又下毒坑害。遮天蔽日的梦魇——那宁泰宫的老妖婆,你可看清,就此烟消云散!一时腹内烧灼,腿脚也酸麻,伏窗拍袖,好一阵他得喘不过气。常福一旁施大礼道万岁,没料着怎么再回首他那面上五官竟扭曲?并非大喜过望,反倒惊慌非常。“常福。”他几乎向前一倒,软绵绵将人靠上,“你说、太后,是朕、毒死的么?”
附耳低语,字字恶毒。恰如宋至曾拍胸力保了无痕迹那一番吹嘘。按下葫芦浮起瓢,他给自己的娘报仇,就杀了哥哥的娘。等遗体从终南山受着暑热运回来,难道不会有半分腐坏,谁知道会有何等异常!兄长慧眼如炬、心细如发,难道不会暗下追查?只要验了尸随便逮个郎中一问,幕后元凶立刻就昭然若揭!“除非、难道……朕将一国之母付之一炬?!”说什么胡话!怪得他叫一声得跳起来,忙道传荣王入宫,要事相商。名不副实的神武军哇,也有多少拉多少……哪怕是白费功夫!他自然知道姓荆的鬼一样油滑,几路江湖齐出动也捉不住、现下难保真就在兄长身后藏着。可兵贵神速,他也得铤而走险啊!在正式的丧报抵京之前,必须先将戚晋困在宫中。其后、其后的事儿……
要问老天,还认不认他这个皇帝!
而后近处就有雷劈。
时间近晚,这会儿还没见着雨。皇帝在长丰台二楼随便一望,中轴线上哪处殿宇就是火光。兴明宫雷击失火上次还是英宗年间,紧接着就是英宗驾崩,竟元五贤迎恕宗还朝。老剧本今儿又要上演?连常福都发了那么一会愣。宫人渐次告进,说是走水的乃是宁泰宫——太后前脚离京,后脚就被皇帝扒个干净,挪走金银玉器花草虫鱼,剩一堆木头架子好燃——那个宁泰宫;紧挨着昌德帝宫,眼见着能烧到长丰台的那座皇后寝宫。这就不是该考虑太后薨逝天降祥瑞的时候了,常福扯着他得赶紧下了高台往前朝躲避。打起半幅仪仗,一行人慌慌张张。前朝过正元殿,宣议殿南北走向长排房。一时不敢用火烛,四面乌漆嘛黑,方便皇帝畅想哥哥在此,引经据典策论群臣之英姿……
“荣王……!荣王入宫了不曾……?!”还想着请君入瓮,自己先丢盔弃甲,何处可设伏?有人往西面报禁军,有人就往禹乾门探敌情。得来的消息糟糕,那小内侍最开始甚至不打算回来,跌进门里光顾着磕头,一时连话也不会说了。
“荣、荣王殿……”小内侍把手向东一指,又向北一指,天晓得在说什么,“搬了兵,当时就冲过去——去救火!跑得飞快!”
兴明宫前朝东西各置中营,屯兵总有一千之数。靠近宣议殿的西侧神武军常福去得及时现在手中,东侧弁卒据说在眼见天雷降世火光四起当时便吓个了慌,各自奔走救援不得其法。(这就是皇帝急于改制,从京中十六卫翊府抽调精锐的素养。秦秉正说京兵赋闲懒散人浮于事,果然不假。)那后宫虽有皇贵妃,自咸和宫见势不妙当机立断前往救援;然宫人内侍惜命,四散奔逃竟无一人敢于贸然上前。火势正旺,时不我待。眨眼由一角而及一殿,由一殿而及一宫,兴明皇城夷为平地便是旦夕之间。
而后荣王趁夜奇袭西受降城,冒雪破城丰安。
戚晋说实话本是来请罪,从没想着立功。为时丰那份密信,为蒋孟一场暴亡,为沸反盈天的朝臣,为走火入魔的皇帝,为套在脖颈愈收愈紧的绳索,为握在手中无处使力的利刃——
纵然芽娘在手,似乎真相翻转;可所谓经年误解,当真一朝昭雪么?杨泽自裁,无有亲笔手书存世供罪;皇贵妃凶蛮,定昭仪亲近者一律殉葬。没人证、没物证,积年旧案。凭来历不明一个妓子,口中“皇贵妃身份有疑”这等似是而非的主张,便教皇帝幡然醒悟卸下心防?
痴人说梦!
斯人已逝,年深日久;向来讳莫如深,就不该旧事重提。母亲那经年累月的杀心不是作假,老三痴傻之症更非凭空得来。贸然指证先穆慧皇贵妃,唯有陷长姊于不义——何苦来哉。是以猎猎不休的旗帆定了,鸣金收兵不再恋战。回到荣王府的当下,奔波来回肚腹尚且饿着,阿蛮也没等着他,说是早早吃了药已经睡得香了——所以安心,而后意兴阑珊。你看那半面天空已是黑云压城。将军卸甲,糊涂酣睡,有什么大不了呢?若不是接了时丰一通密报,若不是紧接着皇帝赐酒行到府上,若不是那熊胆酒使他想起经年蒐狩形状……
到底不舍小弟弟难为。奋一时之勇也且进宫应个卯罢。你瞧,这不他刚行到禹乾门,又有天使更替旨意请他觐见;头才一抬腿才一迈,“哐当”炸耳雷响,眼瞧那宁寿宫便是火光。重披甲、再上马,起车运水袋,借河裹麻搭。北衙禁军新入皇廷,又各自抽选至十六卫互不相认,就缺个主帅发号施令,人员运作起来素质尚可,堪堪救下小半主殿,总算力挽狂澜。皇贵妃和他有所商议,早往后宫各处调派人手加紧巡防。戚晋在此督率官员弁兵洒扫收尾,转身不曾想猝而看见便是亘弟。宁泰宫幸而是暂无人居,若一气给烧到昌德宫乃至卷上长丰台……?难怪他当下后怕,抢步上前得将亘弟看了又看。“受惊了不曾?来此作甚!火虽扑灭木构不知几时要塌……”他这小弟弟生来孱弱胆小,最见不得血雨腥风。这不,立刻才养出些血气的双颊被狂风燎了煞白,细眼皮瞪大了瞧那断壁残垣,眸中隐隐还有火光肆虐。儿时不过在宁泰宫见父亲处置了几名罪奴,掌嘴的刑官力度大了些,有牙齿带血飞落在面前,小家伙跪在吉祥缸边,呆杵杵僵着身子就像失了巢的小鸟。戚晋帮定昭仪将他亲自背回咸和宫去,同床共枕陪了一整个晚上,亘弟还是有那么三五日不曾张口说话,哪怕对他。他讲道理,纵然小家伙一时听不明白:吉祥缸破壁有结冰,哪日雷击失火,登时就是人命!父亲只命掌嘴除籍,那已经是定娘娘百般规劝后的结果。他有个就事论事称职的皇帝父亲,有个体贴下情仁慈的宠妃母亲。他戚亘难道不该直起腰杆,奋发图强不负皇子威名?
戚亘以为自己做到了。可他在宁泰宫见到戚晋。古往今来多少宫变,先有大火连天,再来浑水摸鱼。你看着这人来人往,势情纷杂。受荣王如臂指使那些所谓禁军,焉知不是他王府私兵家丁?大火起于内廷,正值夜深人寂,毋需烛影斧声,但听他哥哥一声号令!——建文皇帝立刻就杳无踪迹!赤帝之子,复其位正其名。矫诏窃得大宝所谓皇帝——立刻就显出外强中干的本性;竟是被敌人拎进昌德宫来,关门阖窗就地圈禁!
亘弟当真是给吓傻了,甚至腿脚酸软几乎走不得路,何况今夜如此妖异狂风!阿蛮预警不假,少顷准有暴雨如注。返身闭锁门窗罢了,再见弟弟面无血色神游天外那模样,下意识戚晋竟吩咐常福:取衣来这天寒地冻……
常福看看他,他看看常福。仲夏时节,宁泰宫热气未散,是他自己唇齿冰凉,后颈冷汗涔涔。方才竟做了些什么,又说了些什么?本是臣下叩拜,做好了示弱人前的打算,要极尽谦卑恭顺,以求洗清窃兵谋反之嫌。可是入宫第一眼,瞧着后宫火起,登时竟什么也不顾了。又见弟弟受难,哪里还想得起君臣尊卑?所幸他这头做大哥的稍显颓势;那厢皇帝暂定心神,强作从容不迫,张口胡乱先谈些国事。照例还是哭穷:北方狼烟方歇,南海倭寇要打。楚国实在折腾不起了。楠乡郡王既说幕后元凶乃太祖之孙,那就且忍一时,隔岸观火。等张孝为一死国库缓过口气,再举义旗帮老太祖清剿逆党。拿了楠乡郡王扶他兄弟上位,也算帮昌国公报仇!——皇帝已经在准备如此对外宣布,用不着先来过问荣王意见;何况话里话外缠着太多“死”字,今夜实在犯忌讳。是以一席话讲罢,倒闹得他更不自在:又觉自己老大个人还要仰仗哥哥鼻息请教见解实在有负志气;又想起揣在腰间老太后那封丧报,为此丧眉耷脸。哥哥见状接了话头,先说楚国楠乡郡王为人习性,再分析阳关而今态势;看似与君分忧,期间不着痕迹话锋一转,强调后勤武库之重,就是为自己辩解:
“夏州兵铁失窃,便是秦秉正经年纵容右威卫倒买倒卖之恶果。可惜年限久远,证据遗失,已是死案,查无可查。”
皇帝就听不得这个“死”字,眉头登时一皱。戚晋见了,也知道借口拙劣,又道秦秉正罪魁祸首尚且得以戴罪立功,朝中尔虞我诈之风盛行,栽赃污蔑不在少数,既然您皇帝陛下眼明心亮必然是非分明,又何妨高瞻远瞩既往不咎,以平了当下乱局呢?这话压在戚晋心头有十数日,在求教于吕尝之后尤其深以为然。想想那武周酷吏横行乃女皇篡权清肃政敌不得已而为之,西汉巫蛊之祸更是武帝晚岁清肃太子的工具;今圣上仁德,海内生平,何必锱铢必较,须知水至清则无鱼!眼下之势,世家把持门庭然后继乏力,诸臣私节有亏而功绩斐然。擅立内使台反倒人人自危,似夏州兵铁失窃这般无端栽赃之祸将来或无从断绝!何不施仁政,布礼教,抚黎民以宽,绝严刑峻法;统臣属以功,而不拘小节?具体长篇大论容稍后再详细琢磨修辞,总之皇帝仁德就该既往不咎好人做到底,届时群臣还有不感激涕淋誓死效忠之理?
听听此等觉悟,哪里是几个月前叫嚷着整饬吏治那个死心眼诤臣能说出来的话?懂怀柔知进退善忍耐,便是皇帝此前从无他想,而今也该得提防哥哥突飞猛进身负龙气了。何况荣王还没说完呢,理由都给他找好:“皇室有长子降世,乃戚梁之兴,何妨祭于祖庙告之天地,大赦于天下!”说这话时无端轻笑一声,继而眼冒精光,双耳都泛红。一时更让皇帝读不懂这是感同身受大喜过望,还是阴阳怪气有恃无恐。孙美人怀有龙裔,此事宋至月初才诊出来。为防重蹈林御女之祸,皇帝不仅关闭咸和宫宫门命孙氏“养病”,甚至不惜刺死宋至灭口。禁中奉宸卫更是苏以慈重选后更名神武军的心腹,怎得他荣王还有奸细埋伏其中,或者眼下的确已经合围昌德宫外——否则何以这样大摇大摆不加掩饰,喜气洋洋脱口便出?
这就是称孤道寡的坏处。在而今皇帝眼中,同辈长子,非他皇帝的儿子何?竟是全然忘了自己还有个产期在即的姐姐。眼见戚晋手往袖中去掏,又以为终于兵戎相见——一忍再忍,命丧当场?刹那闪电横劈入殿,满殿白光如昼;旋即雷鸣轰响,吉祥缸土崩瓦解。局势微妙到急转直下,便是此刻。可若让常福这旁观者说句公允话:起风落雨,暂未有电闪雷鸣。只是戚晋手中,银镯脉脉漫了水光;戚亘拔刀,利刃泠泠祭出寒芒。那银镯乃楚国能工巧匠所为,满圈锤揲联珠纹向外凸出,中部等距排列嵌有绿松石,边卷莨苕叶雕刻精致,曾是王室嫁女随行的贺仪。定昭仪承恩后受穆慧皇贵妃赏,其中亦有此镯。楚国风俗有言:“五岁过,孩儿带银镯,祛病度厄鬼不捉。”如此一腔美意,可惜最终便宜了皇长子戚晋。奉母训,元婴又不敢高调示人,收敛仔细便蒙尘至今。数日前闻听皇长姐得女大喜,戚晋本欲以此为贺,拿在手中掂量,又颇为弟弟惋惜。想想经年来亘弟那三病九痛,倒不如物归原主,也全了他母子情深。来日皇帝得子,再算他借花献佛罢。至于皇帝手中匕首,乃燕国王子阿史那氏去岁生辰奉送,一祝两国永修旧好,二谢荣王曾经救命之恩。刀柄嵌有各色料石,以镀金烧蓝附有鹿鹤同春之图。刀身尽数用金,缠绕有兰草纹,以示“义结金兰”之意。燕人兵刀短小趁手,吹毛得过,皇帝爱惜非常,贴身佩戴多做炫耀之用,算来今夜还是首次出鞘。银镯对金刀,登时火花迸溅。恩与怨,是与非,自此全作了古。从前忌惮不说出口,便无伤大雅;杀气只在字里行间,好转头就忘。而今老将见老帅,那是非死即伤。大殿内旋即熄了几支风烛,荆风、禁军——是否已在行动?
皇帝没有刺出金刀,荣王高奉银镯撂袍拜倒。“臣罪该万死,臣曾经年少愚钝,自以为为时局裹挟、受奸佞挑拨,使亲疏不能明辨、是非无从公论。十一年过,恍如一瞬,每每午夜梦回念及咸和宫旧事,往往悔之莫及愧不能当。臣,自知有负于陛下深情厚谊,今日叩见,本该请罪挂冠辞去。然宁泰宫火起,天下有何人可解陛下之危境?孝定恭皇后昔年托付臣莫敢不从:‘兄弟纵阋于墙,外仍御其务;虽有小忿,不至废懿亲’。同气连枝,何苦背背德离心,人生苦短一世,能得几旬?陛下春秋万年,臣不忍陛下辛苦,誓死相随,愿效犬马——臣,请陛下天恩!”
他跪得那样低,皇帝看见满背的尘灰,以及部分烧焦的发髻。刹那间仿佛雷击眉心,他终于想起自己险些失去哥哥,就在片刻之前,咫尺的距离。烈火无分善恶,可以吞噬一个皇帝,自然也不会放过一个亲王。昌德宫本可以随之垮塌,一隅偏安全赖哥哥奋不顾身;宣议殿内不分昼夜,赖有哥哥舌战群儒;丰州城外刀枪无眼,幸有哥哥智勇双全;他心安理得于长安坐收渔翁之利,佩金刀自诩什么皇帝?!金刀刃虽利,刀面却柔软。荣王若想反戈,缴械只在须臾。哪里是荣王拜皇帝,反倒他该来跪谢哥哥一次又一次救于水火,再何妨心潮激荡,干脆将经年冤屈宣泄一空?
“此刀乃阿史那吉连所赠,朕本欲为回礼。”这话可信度不高,赖他语气诚恳足有哭腔,勉强值得一听,“皇兄之忠心,诚如朕之金刀!若无皇兄,江山有倾覆之危,生民有倒悬之苦。朕忝掌国玺,不过无知竖子而已!倒不如——倒不如退位让贤!哥哥还我以银镯,我奉哥哥以九鼎,各自物归原主,岂不为美!”
夸大其词、过犹不及!可看戚亘言语间眉心肉颤、双眸放光,难说没有几分真心!甚至眼下已经俯身来搀,金刀还鞘先行送上。戚晋讶然无措,简直受宠若惊;神思旋即一怠,立时就显出枵腹从公的下场来——自蓝田,入长安;从王府,救宁泰;顶烈焰,呛浓烟:一路急一路赶,饥肠辘辘无心安抚,难说什么时候胃疾发作,隐忍至此关头。跪俯已久,猝而起身,霎那间便是天旋地转。仓促间戚晋伸手,一把抓上皇帝衣襟,踉跄两步,正看见弟弟前襟扣袢扯落,内里金丝软甲展露无遗。金刀闪光灼眼,更将梁上伏击刀斧手照个明白。一朝梦碎,便在此刻。什么兄友弟恭感激涕淋,原来尽是口蜜腹剑包藏祸心!重瞳刹时聚焦,胃痛铺天盖地。或许从赐酒伊始,从传旨如今那名小内侍肇始,请君入瓮他弟弟今夜已定了杀心!这且无妨。令他最猝不及防,失魂丧魄以致无以应对,全在于那一身金丝软甲——
亘弟怕他。
怕哥哥,会拿剑杀了……
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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荣王可以以政治斗争的角度,理解皇帝陈兵挎刀,有意将自己诛杀。可是戚晋想不明白自己在弟弟眼中,竟不吝于杀人凶手——甚至就在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这个夜晚。所以你听,殿外狂风摧枯拉朽,暴雨拍岸几乎击破长窗。周天聒噪,物议如沸,可记得中书侍郎曾经振振有词:亲事府冲闯县衙有意谋反;柳仲德亦作义愤填膺:亲事典军横行霸道杀人如麻;度支郎中前不久刚就事论事:荣王纵容所辖乡县阎王债横行;大理寺正今儿个正合理推断:长史蒋孟所行不法为人灭口。如此这般跳梁小丑,毕竟乃父母官,有功在身,也不乏能耐,所以不忍加以苛责。何况他们是出于你的诉求,领了你的旨意。使笔如刀,前仆后继——这是皇帝所不得不为,荣王击节叫好,荣王说理所应当。
可你如今告诉我,下旨的不是皇帝。是我的弟弟为求自保,已到了无奈先下手为强的地步——我何时逼你至此,在你心中,我是日日惊惧夜不成寐的梦魇么?
我,你同气连枝的亲兄长?打断骨头连着筋的亲骨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