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全球权力机构地位最高的那几个人，和罗辑这种阴差阳错牵涉其中的人之外，民众里没有人知道，三体危机已经结束了。他们都在热切地盼望，三百年后，等三体飞船飞过来打仗。知道三体示好消息的政府高层，也在热切地盼望，三百年后，把地球飞船飞过去打仗。

似乎三体人主动示好建交的和平期望，彻底成为了泡影。关于宇宙黑暗森林状态的信息，地球即将靠着威慑系统保持和平的信息，被牢牢锁在了PDC深处。在大型望远镜造价昂贵，被军事科学机构控制的现状中，未受过专业训练的普通人，是无法观测到三体舰队的转向轨迹的。

罗辑看着他们如此行事，忍不住有点心惊肉跳。你们这是什么地方啊？这也太愚民政策、战争即和平、无知即力量了吧？在气氛阴森的秘密会议现场，他真的问了出来，于是现任PDC局长，一个冷飕飕的金发男人，呲着大牙狂笑起来，把场面弄得很尴尬。

会议结束后，史强又一次找到罗辑，问你想改变这一切吗？你还有机会。罗辑赶紧说，不，我什么也不想做，你一副秘密警察的样子，也别在我面前装好人了。

那仅仅是去谈谈呢？和世界正中央，权力漩涡中心的那个人。史强说。我们可以给你安排一次谈话，你可以问自己想问的问题。

罗辑还是同意了。

罗辑跟随着基托尼乌斯的指引，来到了尼奥斯的办公室。他走得很慢，时不时看两眼浮空平台上的风景。

基托尼乌斯走在前面，步伐保持着能让普通人类跟上的速度。

他知道黑暗森林是个谎言，但他不觉得，向着人类和三体文明撒下这种弥天大谎，有什么大不了的。正如尼奥斯的近卫们清楚的那样，他将全人类视为自己的孩子。他不会做出伤害自己孩子的事，正相反，他有着过分的保护欲。他明明可以保护自己的名誉，但为了对人类文明最好的道路，为了以更平稳的方式完成计划，他宁愿违反道德和法令，亦或者弄脏自己的手。

而由于过人的智慧和眼光，他总是知道，什么对人类最好。假如人类文明在他眼中脆弱如婴孩，需要暂时的家长制度管理，那他就愿意扮演一个铁血领袖。假如宇宙在他眼中是危险而黑暗的，需要人类长出鳞甲和爪牙来自我保护，那么人类便会遵从他的意志，沿着他安排好的道路行走。

他的部下们如此相信，也如此笃行。

对基托尼乌斯来说更重要的是，罗辑在这个谎言中扮演着什么角色。他在以自己的方式审视着这个手忙脚乱、东瞟西看的家伙。吾主啊，这个人值得您花功夫去骗吗？仅仅为了不着痕迹地完整道出这个谎言，从中抹去您和我们的存在？

罗辑开了门，来到了尼奥斯面前。太空防御计划的总掌控者，全球政治的幕后黑手，好整以暇地坐在办公椅上，等待着他的到来。

“我会把权力交还给人类，为你建立一个执剑系统，让你整个后半辈子除了按按钮，什么别的事情也不用考虑。”尼奥斯开口就说，“只要能吓唬住三体文明，我不在乎掌权的人是谁。”

这句话着实把罗辑吓到了。

“你的意思是不是，这个世界必须得有一个独裁者？”罗辑问，他在想，难道我只是来问个问题，就这么把自己的后半辈子问没了吗，“如果你不去当的话，我就得去当？”

“不，罗辑，人类不需要独裁者。至少从现在开始，再也不需要了。”尼奥斯告诉他，以初见时那种温和的语调，“像我说过的那样，之前我做的事，是为了满足人类首次迎战外星文明威胁时特殊的心理需求。在人类文明作为一个整体变得心灵成熟，能够应对自己遇到的困难的时候，我就会把权力交还给他们。”

他现在看起来又很轻松愉快了，全无之前强烈的压迫感。好像他真的仅仅是个学者，清白无辜，从未染血。

“况且，我怎么会把你推入一个没有保险的危险使命中呢，那太残暴了。”他笑着说。

之前你也是这么笑着骗人的。罗辑想。真奇怪，明知道他一直在耍我，还做了很多过分的事，但我却对他一点也恨不起来。

他又抬起眼睛看了一眼。

阳光从尼奥斯的侧面打下来，用最温柔的方式描摹他的面容，风微微吹动他的发丝，让他显得很惬意和轻松，让罗辑有种奇怪的苍凉感，像是很久以前和这个人见过，像他应该全心全意地信任这个人。

说起来，哪怕明知尼奥斯是个冷酷的暴君，真要下定决心和这种人为敌，也是件很难的事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