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头拉远,展示出那个广场和舞蹈团的全貌。罗辑目瞪口呆地看着节目在联合国会场的大屏幕上播放。一帮滑稽角色组成三角形状,意思差不多是说自己是三体人。接着,传统的南美小调歌曲唱了起来,舞者们忙乱地模仿着氢弹爆炸的场面,红黄两色晕开着、抖动着、翻涌着,表现出光和热一层层扩展的景色,最后,在屏幕上拼出雷迪亚兹的头像。
现场代表里竟然没有人笑出来,展现出了良好的政治素养。所有人都对这荒诞的表演不置一词。可能因为底下有真兵吧。
镜头又转到一个南美科学所。
“大氢弹是我们人类自产自研的技术,在高能级武器中具有阶段性的重要意义,避免了三体人卡脖子。”科学家信誓旦旦地说,“说雷迪亚兹总统会把氢弹对准人类自己,简直是无稽之谈。各个大国现在的核武器储备,已经足够把自己的领土化为焦土,但有人会疯到把发射地点设置为自己的国家吗?既然人类已经容忍了核弹的存在,接受了各国核武器都能对自身进行战略性核打击这个事实,那么,为什么不能容忍杀伤力仅仅稍大一些的氢弹,相信氢弹防御体系的存在必要性?”
他说得对。人类偏好秘密。就像曼哈顿工程,所有这些杀伤力巨大的武器,都是在一环套一环的保密体系和弥天大谎中制成的。
罗辑听到一声冷笑和刻薄的英文评论。
“上帝已死,有别的东西填补了他的位置。”
他顺着声音望过去,发现说话的人就在自己旁边。是英国代表。
罗辑问他,小心翼翼地,“你说的是……”
“还能是谁?”英国代表回答了预想之中的答案,他并不拒绝谈话,“那个人啊。我们高高在上的领导者。”
罗辑知道这话说的是谁。
“他想搞那个泰勒,就任由他被批倒批烂。这也难怪。泰勒不该生出胆子动他的东西,以政治生涯为代价,给我们看了场这么烂的滑稽剧。”英国代表继续傲慢地点评,“雷迪亚兹是他的人,他就安排宝莱坞歌舞剧,逼着我们吃台上的屎。”
“随着他权力的增长,我们的政治现实里,已经没有任何真实的东西了。人们再也不可能直面现实,而是听见来自他的声音,持续不断地,只来自于他。他把自己完全包裹在广播信号、艺术形象、电视节目和网络媒体里,所有放出的信息都经过精心计算,只为了满足群众的心理需求。除了这些外表,我们无法看见或了解任何关于他的真实内容。”
确实是这样。罗辑想。他对每个人撒谎,让我至今也搞不明白,他到底什么时候在说真话。
“他就那么玩弄个人崇拜,拿他的魅力制成产品贩售出去,给大众成瘾性的娱乐作为奶嘴。”英国代表嘀咕着,“用光鲜亮丽的外表,隐藏残酷的铁腕;用最政治化的手段,打造一个不通政治的局外人形象;把民主议政的殿堂,变成他的一言堂。”
“在一个本该由现代性主宰的时代,他自称是科学和理性的化身,人们却把他当成神。这是人类任凭上帝毁灭遭到的报应,是人性根深蒂固的贪婪和欲望的结果。”他喋喋不休地发牢骚,把那些会场的奇异之处都指出来,“但即使他真是神,也是个任性妄为的神……看看这里吧。他不喜欢面壁计划,所以肆无忌惮地展示他的创意,把面壁计划变成了一个闹剧。他让我们当他的宦官和弄臣,陪他玩这个游戏。他侮辱我们,我们这些人还不得不赔笑。”
台上的墨子和雷迪亚兹还在唇枪舌剑,画面极尽夸张,灯光配合他们闪动,煽情性的音乐随着辩论播放,完全是娱乐性的表演。
但在表演中,有什么东西失控了。墨子脱口一句“第五面壁者的走狗”,而后全场静了下来,无比死寂。灯光全停了,摄像头转播也被导播掐断了。这种世界级节目的直播,总要比现场发生的事情慢上几秒。闹剧的表象剥落了,露出钢铁般坚硬、坟墓般黑暗的本质。
军队上台,把墨子也押下去。
罗辑终于等到了这场闹剧的结束。他想赶紧离开,匆匆混入了离开会场的人流,走向离场通道。
既然面壁计划已经成了个乐子,那我也随波逐流,当个乐子不也可以吗?
有人站在通道旁边。学者装束,带黑框眼镜,一半身体在光中,一半在阴影下。
站在那里的尼奥斯,轻轻瞥过来一眼。
就那么一眼,罗辑眼睁睁地看着之前铁骨铮铮的英国代表挂上张笑脸,屁颠屁颠地走过去,毕恭毕敬地喊长官,问您有什么指示吗。
那一刻,在罗辑的面前,好似有无限的天光洒下来,底下是无限黑暗的深渊。
他光辉灿烂。
他只手遮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