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孙是懂讲述的，先抛出一个钩子，钩得萧岚把之前的事情抛诸脑后，专心听讲。

“刚开始我还不知道生意为什么这么好，后来发现这家店对外宣传的是正宗古法菜谱。

你懂的，古法嘛，什么熊掌、鹿茸、犀鼻、果子狸、豹胎，菜谱里随便一样食材，放在今天都是国家保护动物。”

萧岚听得连连咋舌，刑啊，太刑了。

他已经隐隐约约猜到老孙是怎么进来的了。

一个厨子，成也厨艺，败也厨艺。

结果是这么个结果，但是过程，他还是想听老孙说说。

“但是保护动物这东西，又有点模糊，就是有操作空间，你懂吧？”

老孙说到这里开始抓耳挠腮，似乎是觉得羞赧，脖子和脸都涨红了。

“比如说，野生的娃娃鱼是国家二级保护动物，但是人工养殖的娃娃鱼就可以吃。

野生的竹鼠是国家三有保护动物，但是养殖的可以吃。

很多都是这样，野生的吃了坐牢，人工养的吃了没事。”

萧岚点头，确实如此。

食客们只需要埋头吃就是了，但是厨师要考虑的就多了，一不留神就能把自己送进去。

其实笼统一点说，几乎所有陆生野生动物吃了都是违法的，只有一小部分在人工养殖名单上的可以吃。

不要因为一些动物常见就去抓，很有可能把自己给抓进去。

比如野生麻雀和野生牛蛙，抓一只都是违法。

“饭店老板第一次让我做菜的时候，我也怕啊，但是老板说它是人工养殖的，让我放心大胆做。”

萧岚忍不住插嘴：“不是……他说你就信啊？”

老孙本就涨红的脸又红了几分。

“其实当时我是将信将疑的，我觉得老板很有可能在驴我，毕竟动物的脸上不会写野生或者养殖这样的字，全靠了老板一张嘴。”

“而且好多动物是客人自带过来的，店里收加工处理费用。客人们都说是养殖，但到底是不是，只有他们自己清楚。”

萧岚心想，你这不心里跟明镜似的吗，被抓了也不冤枉。

不过他还没来得及开口，老孙已经主动反思自己。

“我动过离职的念头，可又有点侥幸心理，觉得这家店开了这么久都没被查封，没封就是没事。

而且就算真出事了，要抓也是抓老板，落不到我这个小厨师头上。”

“时间长了，我胆子也大了，心也野了。

想着只有珍贵的食材，才能做出顶级的菜肴。也只有顶级的菜肴，才配让我用心对待。

那些普通的菜我都不乐意做了，专门研究这种稀奇古怪的，慢慢地还升了主厨的位置。”

“可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我要是早点收手就好了，当时真是……太飘了！”

萧岚立即闻到了瓜味。

前面说了那么多，都是在讲他是如何上了贼船。

而接下来，才是要讲他是如何翻船的。

“有一天，几个小年轻拖着一条鳄鱼过来，说是人工养殖的，让我们帮忙加工。

我看他们神情古怪就觉得像撒谎，可我没多问就帮忙了。

因为我也没见过这种鳄鱼，觉得新鲜，想做来吃吃。”

“结果做到一半警车就来了，我才知道，原来这几个小年轻狗胆包天。

这鳄鱼不是买的，是他们在路边看见的，前不久发大水，冲出来不少活蹦乱跳的鱼类，大家都去田里捡。

别人捡的是鲤鱼，这一条可是鳄鱼啊，还是扬子鳄，国家一级保护动物！他们居然也敢捡！就不怕是野生的啊！”

好家伙，萧岚直呼好家伙。

扬子鳄都敢捡来吃，他们怎么不去捡只大熊猫拿来烤？

扬子鳄跟大熊猫一样，是我国特有的一种动物，古代被称作鼍(tuó)，也叫“土龙”。

因为它体型小小的，动作慢慢的，性情温温的，从不主动攻击人类，所以被人类吃得快灭绝了，成为了一级保护动物。

这家伙跟恐龙是一个时代的生物，现在是堪比活化石的存在，说它是鳄鱼界的大熊猫都一点不带夸张的。

几个小年轻居然想吃它？人怎么能有种成这样？

时至今日，老孙回忆起那几个小年轻就咬牙切齿。

“最离谱的是，他们竟然全程开着直播！

他们不但把合力打死扬子鳄的过程直播了出去，还把运来我工作的饭店的过程也记录了，甚至还偷拍我在厨房里忙活的样子，真是无知者无畏！”

啊这……

萧岚瞠目结舌。

全程开直播……记录自己违法犯罪的过程吗？

绝了，绝了。

老孙光是回忆起来就冒出一脑袋冷汗，赶紧用修袖子擦去。

“我真是……命中注定要栽他们手里，万幸那只扬子鳄不是野生的，是从养殖场逃出来的，不然真的要把牢底坐穿了。

不过，即使是人工养殖的扬子鳄，也不是可以随意买卖的。那几个小年轻判了缓刑，却把饭店老板和我送进来了。”

萧岚这下是真的不知道说什么了。

老孙这牢坐得是真坑，但是也真不冤，他从一开始就进入了误区。

人类根据获得的难易程度、市场的需求大小来定义食材珍贵与否，这是非常傲慢的“人本位”思想，好像天地万物都是围着人类转的。

可许多现代常见的日常食材，也曾有过极其“珍贵”的时候。

在古代，几粒胡椒就能卖出天价，地位直逼黄金。

辣椒这种东西，更是逢年过节，皇帝御赐给大臣的礼品。

温室种植技术没发展以前，冬天吃不到新鲜蔬菜，弄点韭菜根，捣烂了放点麦苗（猫草）进去拌一拌，王公大臣们就可以用来招待贵宾。

现在胡椒、辣椒、韭菜价格低廉，难道味道会比古代差吗？并不见得吧。

现代人图一口新鲜，老想去尝试自己没试过的“野”味，可他们或许连真正好吃的家常菜都没吃过。

一个厨师要是只追求食材的珍贵与否，那就陷入了误区。

“这就是所谓命中注定吧，大风大浪过来了，却栽在几个愣头青手里。不过当初迈出这一步，就该预料到被抓是迟早的事，只能认命了。”

老孙苦笑着接过萧岚的话茬：

“我早就认命了，在监狱里还能干老本行，日子也不算难熬。只是总觉得每天做这些普通的菜，很没劲，提不起兴趣。”

“直到我遇见你，发现任何普通的食材，到了你的手上都能变成人间美味，我才意识到我错了，大错特错。

食材的珍贵与否都是人为定义的，但食材不会人为定义而改变自己的特性。没有普通的食材，只有垃圾的厨师。”

老孙忽然抬头直视萧岚的眼睛，正色说：

“告诉你这些，我主要是想说，要防微杜渐。

不想越陷越深的话，一开始就不要走进泥潭里。

既然是潜规则，那就是上不了台面的，迟早会有翻车的一天，而且你根本预料不到，你会栽在什么人手里。

所以，咱还是本本分分的，好不好，萧岚。”

“厨品即人品，我从你做的菜里，吃出来你是一个非常踏实本分不浮躁的年轻人，你的未来一定大有可为。

千万不要在监狱里面，沾染一些不良的习气，把自己的灵气和天分磨没了。你不属于这里，你该早点出去的。”

萧岚便是再迟钝也听出来了，老孙这是现身说法，以自己为反面例子，劝说萧岚学好，不要走歪路。

他倒是很想回应老孙的好心，可惜卧底任务在身，他只能当一个谜语人。

千言万语，化作一句：“放心，你不会看错我的。我也不会让你失望。”

有了萧岚的保证，老孙暂且安心了些。

只是有关于萧岚的投诉和抱怨，开始如雪花一般飞来。

当人们发现，自己无论怎么示好都入不了萧岚的法眼，只有小部分人才能进入萧岚的小团体，有些人终于破防了。

本着我吃不到就直接掀桌的心态，出现在食堂意见簿上的举报越来越多。

老孙和其他伙房看到以后，全都替萧岚抹一把汗。

这意见簿也不是只有他们看，领导们也会定期检查，这事迟早会捅出去，瞒不了太久的。

可萧岚就像没事人一样，我行我素，不想着赶紧补救，还继续往他的小团体里拉人。

察觉举报无用，犯人内部渐渐有了些风言风语。

大家开始猜测：“该不会，连监狱警察都对萧岚的行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吧？”

“很有可能，你们注意到没有，最近食堂角落里，老是有几个穿着制服的在那里埋头吃。

他们嘴上说尝一尝菜，结果尝着尝着就端起饭吃了起来！我怀疑他们吃的那份是萧岚亲手做的！”

“我听我一个工友说了，他们的管教员找他们换早餐吃。拿职工食堂的大肉包，找他换酱萝卜皮！

他当时嘴馋想吃肉，就答应换了。换完之后，后悔得哟！总之之后他就不同意了！管教员就只能找他舍友换了。”

“难怪萧岚敢这么肆无忌惮地讨要好处，看来保他的人比搞他的人多得多啊！咱还是别举报了，有时候运气好，还是能分到一口的。”

“厨艺好竟是可以为所欲为，在监狱里面都能横行无忌。早知道我以前就去学厨了，我学什么美容美发啊！也不至于跟客人吵起来，一激动用剪刀把人给戳了。”

时间一晃来到了周六。

这天是学习日，所有人工作暂停，开展学习。

不过食堂那边情况特殊，不论什么日子，都要吃饭不是？他们是停不下来的。

这一天各监区的学习安排不同，有的需要留在监舍里吃饭，就会派代表提桶来食堂打饭。

就是在这天中午，萧岚弯腰给一个犯人打菜的时候，听到耳边响起了一句话：

“我有酒，可以换你的菜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