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临近,细雨霏霏。
还是淡季,游客只有小猫三两只,店里的东西有些放过期了,有些缺了没补,卫生也还没有来得及清理。
我大笔一挥,随手写了个“暂停营业”的告示,闷油瓶拿去挂在喜来眠门口,成功阻挡了散客的脚步,胖子在公众号也随即发了公告,暂停接客。
我们三个太累了,上次冒险九死一生,差点不能全员生还,简直疲惫虚弱到极点,全程由着小花的人安排打点,飞机火车汽车辗转坐了个遍,几乎横跨半个中国一路狂睡回来,中间转乘都像踩着棉絮飘在云里雾里,人在归途,魂在天外,终于回家了,暂时没有精力打理生意。
胖子清明打算去巴乃,他说开业的事情等他回来再说吧,钱是王八蛋,什么时候不能赚,小花最近也忙着理顺自家生意,忙的焦头烂额,应该没空催债,我们干嘛非得急着拼老命挣那点小钢镚呢,还不够解老板新月饭店一壶茶。
我一想对啊,继续躺下心安理得地摆烂。
胖子开玩笑般提醒我,这阵子不开门正好少见人,在家躲躲灾。
我有点好笑,没想到这年头瞎子编的瞎话还真有人信,我觉得他就是看我欠帐不还,单纯吓唬小孩呢。
可我又不是孩子,还能让他唬住不成。
“你懂什么,瞎子一张破嘴,好的不灵坏的灵,再说你运气本来就他妈邪门。听话,你老实苟一阵,等胖爷回来罩你就百无禁忌了。”
“那行吧,你在房子周围尿个圈,辟邪镇宅,诸邪退开,我就只在圈里睡睡觉,吃吃喝喝,保证不出去。”
胖子眼睛亮了,一拍巴掌,“搜噶,干脆我喝多点水,再叫上小哥,我们俩围着村子尿去,他一头我一头,村委会碰头,画一个大圈,你没事还能出去遛遛腿。”
我看他竟然像是认真的。
“随地大小便罚款五十,你丢人可别拉上小哥啊…”
胖子白了我一眼。
“馊主意还不都是你出的么,你管我。”
然后去找他的大肚杯去了。
我叹口气,默念亲生的,这我亲生的,运交华盖父欲何求,爱咋咋地吧,幸亏闷油瓶进山了。
瞎子给我算命这事还要说回火车上。
那会人都睡倒一片,只有瞎子到处拉人测字,说是要刷技能熟练度,开始还有人凑热闹,结果他光报忧不报喜,弄的大家纷纷嫌他晦气,连列车员都躲着走了,最后他来卧铺把我和胖子晃醒了。
闷油瓶坐起来看看是他又躺下了,胖子眼都没睁,翻身把被子闷头上继续睡。
我强撑开眼皮,“师傅,搞乜啊?”
他递给我纸和笔,“好徒弟,写个字,我给你算算。”
我懒得理他,但他锲而不舍的站在过道。
“写一个么,算一算又吃不了亏,上不了当,下次我可要收费了,一次八十。”
也不贵啊,无奈拾笔写了个“滚”字。
“好字。”黑瞎子乐了,“算啥?财运还是姻缘?”
“随便。”
他似模似样看了半晌,然后趴在我耳边说,“徒儿你今年这个破运道啊,消水破财还处处该灾,上触太岁,下犯小人,难有安生时候。回去后切记夹着尾巴做人,别出门瞎跑,安心赚票票,不然下场真不好说。”
“滚。”果然乌鸦嘴,我多余听他胡扯,闭上眼招手,“小哥,叉出去。”
闷油瓶睡在上铺,他起身飞起大长腿踹下来,黑瞎子笑着退出去,“喂,说好了咱们师门恩怨不动用哑巴张的,你这可就过分了。爱信不信,我走咯。”
黑瞎子转身哼着歌去寻下一个受害者了,胖子从下铺好奇的探出头来,“他说啥?”
我蒙上头,“他说咱们农家乐要完。”
胖子一听就怒了,气得穿上鞋要去追瞎子。
“卧槽胖爷话撂这了,谁要搞我小生意,我必送他去天堂,人在店在,人不在…还有小哥在。”
看胖子真生气了,我忙爬起来,“呸呸呸,是我,瞎子说我今年命犯太岁,不宜出门,出门容易破财嗝屁。”
胖子吐了口唾沫,收回脚躺下,“切,还以为喜来眠要黄了。你就算再倒霉,不还有我和小哥在么,问题不大,继续睡吧。”说完倒头呼噜就响了。
我抬起头,闷油瓶正低头看向我,他点头示意,“放心,睡觉。”接着也躺下了。
他俩对我真好,真是哄得我尸体都暖暖的呢。
闷油瓶是我们仨里恢复最快也最吓人的那个,他回来放下行李就睡倒了,怎么叫都不醒的那种,安安静静的躺在床上,一呼一吸都很浅,我快吓死了,胖子说他应该早就透支了,一路都在强撑,到家这是彻底放空了。
我和胖子挨着他睡,醒了就轮番去试他呼吸,直到两天后他饿极了,起来吃饭,我俩这才把心放回肚里,各睡各屋。
隔天上午十点,我和胖子并着头蹲在院里有气无力的刷着牙,看闷油瓶面无表情的从外面回来。
一看就练得挺狠,他身上腾腾冒着雾气,麒麟纹身一路从胸口肩背浮现出来,活灵活现。我看呆了,胖子惊得把漱口水都咽下去了,问我知不知道他啥时候出去的,我摇摇头表示不知道。
他就这样光着膀子一路招摇进村的么,这才四月天呢,快给我把衣服穿回去。
真是人比人不如人,谁能想到他前一天还躺尸呢,这飞一般的回血速度让我和胖子满脸都是嫉妒。
我和胖子就不行了,我俩老胳膊老腿,还得轻拿轻放,小心搬动。
也不知是年纪到了,还是这些年身体掏空到极限了,新伤摞旧伤,这一次恢复起来特别费劲儿,越睡好像还更累了。
好在放下了内卷,日子过得悠闲,每天就只吃吃睡睡,身体总算也在慢慢恢复。
眼看着开业遥遥无期,过了清明拖一拖可就到五一了。
躺在露台吹风的时候,我点开自己的余额开始惆怅,心说我这辈子注定发不了财了,八字跟耳根一样软,漏风又漏财,偏偏身边还搁个要命的王胖子,真是好汉也架不住王八劝,一个摸鱼一个摸虾,我俩一拍即合,躺平了任它东西南北花,爷累了不想干了。
得亏我俩是单打独斗的个体户,这要进公司做牛马,就算董事长是小花也早开八百回了。
胖子比起我来,本质上还是个闲不住的人,我和闷油瓶吹着风,看他在厨房忙进忙出。
中间他接了个电话,看向我们面露难色。
“怎么了?”
胖子从厨房出来,“看山大爷病了,他孙子想把山货处理掉,问我们收不收。”
是在后山里巡山防火的那位孤寡老人吧,没想到他还有孙子,我一直以为他是五保户来着。
这位大爷晒的菌子山货就比闷油瓶质量差点事儿,胜在种类多数量多,处理得也干净,胖子就一直定期去收,价钱给好点,权当扶贫了。
“那就收了吧,总要开业的。”
胖子皱眉,“我总觉得这孙子说话有点不对劲儿,吞吞吐吐的,这几年也没见露面过。大爷是好大爷,孙子就不一定了,我去看看,随机应变。”
我听他这么说,就站起来,“我和你一起。”
胖子拒绝了,自己推出破摩托车。
“回来我还要带山货,有这么一大包,你是要坐油箱里么?行了,进山的路不好走,我不想跟你山路十八翻。”
“那你路上小心。”
我又坐回来,和闷油瓶目送胖子突突突出门了。
闷油瓶转头说,“我知道山里什么地方菌子多。”
我嗯了一声,心说谁有你知道哦,天天网格化巡山。
他又问我,“去吗?”
我回头看他,认真回答,“伐冰之家,不畜牛羊。小哥,我们店里缺菌子么?不是的,我们多少收一点,那些年纪大的人说不定就能靠着捡菌子活下去。这世道谁都不容易,能力范围之内力所能及的帮一把,是一种美德,也是做人区别于禽兽的本分。”
处处都要钱呐,老了病了,那些菌子可能就是一笔救命钱。
闷油瓶听懂了,他看着我,嘴角弯了弯,“好。”
“好什么?”
他仰起头望向天空,那里碧空如洗,偶尔掠过一抹白云,近了,又远了。
他轻声说,“天真好。”
哦哦,我听懂了哦。
这氛围可太舒服了,我能想到世间最好的相处,莫过于你能懂我的言下之意,我能懂你的弦外之音。
胖子没过多久就回来了,我早就睡着了——守着闷油瓶我总是睡得很快很安心,只有闷油瓶远远听见车声,就起身出去帮胖子拿东西。
我也醒了,看胖子提着不大一包东西进来,闷油瓶拎着个木箱子跟在他后面。
“咦,这么少,大爷病很久了么?箱子里是啥,祖传老灵芝?”
之前胖子平均一两个月会去收一次,免了大爷背着山货赶圩之苦。大爷也很勤奋,基本每次胖子都会满载而归。
除了菌子山货,大爷每次还会额外附赠我们些时鲜,冬季有自己挖的冬笋和晒的芥菜干,夏天是鲜活的鱼虾山蟹,秋天就有各色山果子。
不多也不贵,吃个新鲜。
还能吃出来一种温暖的市侩的人情往来。
胖子没说话,把袋子打开,把菌子全倒地上。
鸡枞,羊肚,红菇,竹荪,还有熬汤的干巴菌,品种很多,不一而足,甚至还有几颗少见的松露。
“怎么了?”
胖子问我,“就没看出点啥?”
我拿起朵红菇闻了闻,立刻明白了。
“应该是市场随便批发的吧,下等的那种,看上去很漂亮其实都用硫磺熏过了,现在的小孩这么鸡贼了么,骗钱也不用心,这么舍不得成本。”
“也可能是不懂行,被人忽悠了,花大价钱买的次货,山货这行水也不浅。”
胖子用脚把菌菇都拨到一边,闷油瓶把箱子推过来打开,这一堆更过分,都是些仿明仿清的破铜烂铁,估堆都不会超过五十。
我问他这堆破烂又是什么。
胖子说这一堆要五百块。
我一听就瞪他,过分了啊,就算扶贫也有底线,这都能收,是被摩托车轮甩下来的泥巴打眼了么?
胖子呸了我一声,跟我们说起缘由。
他去到看山大爷的小房子那里时,发现大爷果然不在,只一个学生模样的小孩站那儿抽烟。
看见胖子就迎上来。
“你是收山货的胖老板吗?”
胖子点点头,上下打量他一下,还是个十五六岁的孩子。
“你就是打电话的孙子?你爷爷没跟你说过山林禁火么,先把烟掐了。”
小孩有些紧张,闻言掐了烟头,又用脚在土里使劲搓了搓,转身从屋里拎出来一个蛇皮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