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坚脸一红：“可……可我对吴小姐的私情，并没有妨碍我执行公务啊？”

“对！”臧旻点点头，“反而还促发你更为勇敢地面对匪贼！”但他顿了一顿，继续说道：“然而，假设你的私情妨碍了你对于朝廷的忠心呢？好吧，老夫就打个比方仅仅是个比方，文台你可别多心啊：老夫虽然相信你和那柳氏没有私情，但老夫这把年纪了，还是看得出你是有点喜欢她的。倘若是你先与柳氏定亲，然后她叫你与她一起去做反贼呢？”

“孙家家贫，恐怕不会再找倡优做妻，让子孙继续受穷……”孙坚无力地反驳道。

“好吧”，臧旻转而提出了另外一种假设：“如果你看不上柳的身世，而与周家的某位千金定亲了呢？那么，你会不会听周芳所言，在官军剿越的战争中继续观望呢？若这种事情真发生了，算不算私情与公义的斗争呢？”

孙坚总算听明白了：在臧旻看来，他对于朝廷的效忠只是出于偶然，而只要条件一变，他就很可能会另投门庭。为了打消臧的顾虑，孙坚马上说出了一番他也曾对许韶说过的言辞：

“臧大人，如今虽然朝纲不振、阉党肆虐，但大汉江山一旦崩塌，必然诸侯蜂起，黔首涂炭，民不聊生。到了这时候，天下可会残留半瓦供孙氏安歇？人皆有私心不假，但若天下之公器都崩塌了，私利焉有安顿之处？”

说到此处，孙坚突然又想起了许韶临死前引用的公孙述妻子的话，决定反其道而用之，进一步打消臧旻的顾虑：

“孙坚听说公孙述在蜀地僭号为白帝前，其妻曾怂恿他说：朝闻道夕死可矣，何况十二年富贵？。孙坚窃以为这真是一派胡言。人生在世，当求的是封妻荫子，香火不断。我孙坚是古代兵圣孙武之后，虽家道中落，却依然有振兴孙氏之重责。既如此，吾等怎可学公孙乱党之僭乱妄举，为图朝夕之乐，而废鹏鹄之志呢？既然天下大乱将毁灭一切长远打算，我孙坚又怎敢不为大汉江山永固奉献绵薄之力呢？”

臧旻听了孙坚所言，觉得入情入理，没有任何破绽。他满意地笑了起来，指指孙坚，又指了指摆放在自己案头的书简，说：“文台，看来你是懂春秋的！”

孙坚摇摇头：“大人您不要取笑我孙坚了。我孙坚读书不多，论语也只读了一半，春秋其实翻都没翻过，就听一些读书多的朋友说过其中的一些片段”。

“此言差矣！”臧旻纠正道：“很多京都太学的腐儒研究了一辈子的春秋公羊传，其目的也仅仅是为了混得一个五经博士的虚衔，而不是真懂圣人的大道。而文台你的所为，却很符合老夫在为第五大人写的诉状中的一句话：春秋之义，选人所长，弃其所短，录其小善，除其大过！”

“大人言重了，孙某人不敢当……”孙坚立即摆手推辞。

“哪里言重了？众所周知，周家在剿越战争中曾鼠首两端，胡玉之流曾在扬州地面上犯下不少命案，你却都能选其所长，为官军所用，大大减少了朝廷兵饷粮草的开销，并也给一些曾经的匪贼以新的出路。就拿那些伪妃来说：老夫不瞎，她们分明都是因为好吃懒做才主动从了贼，而你却能给其以生机，将其分配给了被招安的海贼。这样，既留下三百颗人头积了德，又用三百个女人留住了匪心，防止其复叛，真是一举多得。这不是春秋大义的体现，又是什么？”

听到臧旻对自己表现的这番肯定，孙坚激动得双眼发润，竟不知如何作答。

不料，臧旻这时却皱了皱眉头：“不过……”

“不过什么？”

“文台的卓越表现，老夫肯定会在奏书中详细汇报给朝廷的。但是，你也知道，你非孝廉或茂才，即使有此番大功，老夫也只能保你做到县丞。而且，本朝官制有回避制度，你做个假尉、别部司马什么的替补官员，不出家乡也就罢了，而要升到县丞一级，还一定要出扬州去做。你不会因此埋怨老夫刻薄吧？”

孙坚听罢，知道臧旻已经在大汉官吏的正式官职系统中，为自己找到了一个安妥的编制。对于没有家世背景的孙坚来说，这已经是非常好的结局了。孙坚二话不说，立即向臧旻下拜，大呼：“大人知遇之恩，坚没齿难忘！”

臧旻点点头：“文台满意就好。陈太守私下曾和我说过，你在扬州私人势力过大，恐日后尾大不掉。对此，老夫是颇不以为然的。不过，你出了扬州做官，也正好顺势堵着这些人的嘴。至于张太守么，他也曾建议你去荆州做官，因为他本就是荆州人么。然而，依照老夫的意思，你还是去老夫曾经效力过的徐州当差吧！老夫在徐州曾经留下的人脉，或许对你还是有用的！对了，你就先去广陵郡盐渎县做县丞如何？老夫本来也是生在广陵郡的哦！”

盐渎县是因为煮盐业而闻名的徐州富县，臧旻举荐孙坚去盐渎，显然是扔给了他一块大肥肉。孙坚这下真是什么话也说不出了，只是伏地哽噎了起来。

“男子汉么，哭什么哭”。臧旻又笑了起来。“不过，那伪越王还没有找到，剿越大战暂时还不算彻底完结……”

孙坚抬起头，擦擦眼泪：“大人，这不难。据在下所知，那伪越王是带了财宝贿赂山越头领，后者才愿意庇护之的。只待这些财宝散尽，我们再威逼利诱山越头领，他们自会送上伪越王首级，期间不用打一仗、损一卒！”

“好！”臧旻点点头：“这些事情，一定要在老夫调到边疆前办妥！”

“边疆？”孙坚突然想起臧旻前面提到的“不再做扬州刺史”的话。那么，他接下去的官职是什么呢？

看到孙坚疑惑的神色，臧旻解释道：“朝中有人提议我出任匈奴中郎将，以后老夫可能会去边塞处理与匈奴的关系，为朝廷继续分忧！”

孙坚一惊，小心试探道：“大人不是说朝中已经被阉宦控制了吗？他们难道还会提议您去做匈奴中郎将？”

臧旻微笑道：“这又如何？外戚、宦官、清流虽然斗来斗去不亦乐乎，但至少谁都不希望大汉朝廷船翻。再说我臧旻虽心系清流，本人却不在党锢名单之内，还能为朝廷做点事。那些阉党也不蠢，论捞财，他们肯定会派自己人，而论艰难的军国大事，他们只能托付给我们这些能做事的老人！”

“望大人能够为朝廷立下霍去病、赵充国那样的功劳！”孙坚忙着给臧旻戴了顶高帽。

“岂敢！”臧旻摆摆手：“像霍去病、赵充国那样再开与匈奴的战端，已非当下国力所能支撑了。老夫还将以春秋大义为指导，选人所长，弃其所短，录其小善，除其大过，争取以最少的流血，为朝廷获得最长时间的和平！”

“那……那就预祝大人能成就张骞、班超那样的大业，促成匈汉友好，稳固汉疆边防！”孙坚顺势改了口，再给臧旻戴了顶高帽。

臧旻听罢哈哈大笑。

与臧旻谈话结束后，孙坚发现帐外的月牙已经爬上了随风摇曳的树梢。不知怎的，他的耳畔再次想起了许韶的话：“为何要将自己有限的生命，投入到无望的复兴汉室的大业中呢？”孙坚淡然一笑。他开始相信，汉朝可能是不会亡的。一个经历王莽篡政的蹂躏、赤眉绿林的烽火而得到重建的王朝，是一定得到了上天的庇佑的。张伯路、许韶之流，是斗不过天命的。而只有顺应天命，剿贼护民，孙氏才能兴旺发达、重新祖先荣光。

孙坚爬上城外的一根粗树干，努力往北面的徐州眺望，尽管从此处是根本不可能望见徐州的地界的。他对着昏暗的夜色默默喊着：“盐渎！盐渎！盐渎！我孙文台来也！”

本章后记

大汉熹平三年公元一七四年十一月，承受不了官府压力的山越人部落终于献上了伪越王许生的人头，由此，从喜平元年十一月开始的会稽叛乱终于被官军完全镇压了。事后臧旻的确马上得到了朝廷的诏书，改封为匈奴中郎将，派去与南匈奴人进行谈判。臧旻刻苦学会了南匈奴语，在与南匈奴大单于的交涉中获得了后者的信任，最终使得双方成功签订了和平协定。臧旻亦因此成为一代名吏。

吴彪知道孙坚得到了盐渎县县丞的内诺后，便按照约定，将侄女吴甄许配给了他。在吴景的坚持下，婚礼在吴家故地吴县举行，以便羞辱在分家中占得便宜的吴家长兄吴熊庆。吴甄、吴景、孙坚的长侄孙贲与幼侄孙辅，均在事后跟着孙坚去了徐州，孙坚的小弟孙静则因为眷恋家乡，和老夫孙钟一起守着富春的瓜田，不愿北迁。

孙坚的小妹孙雯和徐真也成了婚。和孙静一样，徐真也眷恋故土，没有和孙坚去徐州。

祖茂因为没有得到孙雯，情绪一度有些低落。对于是否要去徐州投奔孙坚，他还在犹豫中。

胡婵产了一女，暂时由祖家抚养。

胡玉等人分了田、女后，海贼帮正式解散，从此天各一方。

周氏父子后来终于打探到了孙坚设计绑架周昕的底细，为此对孙坚暗生愤恨。但由于周家在此事件中没有遭受到实质性损失，他们也没有对孙家作出具体的报复行为。

至于臧旻对于“春秋大义”的解释，则在他的唯一遗留后世的文章诉第五种书中得到了保留。其中“春秋之义，选人所长，弃其所短，录其小善，除其大过”一句，在汉末曾广为流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