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博渊已经记不得与她初相识时的情景了,那时实在是太小。只记得如今所能追溯的过去里,总有她的影子。
归舟刚出生不久,她的母亲便撒手人寰。府中没有女子照料指导,柳太傅便让京城中交情好的几家女眷闲时带着她玩耍。小小的她长得如同菩萨前护法的玉女一般,漂亮乖巧,几乎人见人爱。
他的母亲就极喜欢她,甚至让父亲催着柳太傅将她带进府中。有时柳太傅出京几月办差,她就干脆住在了沈府里。长辈们喜爱看儿孙嬉闹,他的母亲也喜欢指挥他陪归舟玩耍,教导他把自己最爱重的东西送给这个“妹妹”。沈博渊一一照做,幼时虽不觉得她与家中其他妹妹有什么区别,但总是多了几分注意。直至某天,他发现对她的在意已经成了无需母亲要求的习惯。
他想大概是因为他不会说话,不会讨女孩欢心,所以她总是与赵势更为亲近。待他过了启蒙的年纪,开始正式跟随先生学习,她曾说,他变得像书上的字。
而赵势是一匹奔驰于天地之间的骏马。他不想做书中的字,他也想成为她心中的那匹骏马。可是他知道,他无论如何都当不了。他比起赵势来,总是一板一眼,总是显得呆笨;在自小就围在她身边的那些男孩中,他只是其中最不起眼的一个。这些失落只有在学堂之中才会一一扫净,在先生面前,他成为了比赵势、比任何其他人都更聪明的学生。他想告诉她,他不是书上的字,他是可以肆意挥墨于天地的狼毫。
他如此的沾沾自喜,就连柳太傅都对他十分喜爱、赞不绝口。他一天一天地往柳府跑,如愿让她常来请教书中问题。他以为自己终于成为了她眼中最为耀眼的那一个。直到上一刻对他恭敬赞叹的她,丢下手中的狼毫,开心地奔向了赵势,脸上带着他从未见过的羞涩笑意。
书上说,君子周而不比。赵势与他自小相识、同窗之谊,可他在那一刻厌恶极了他。恼恨如同暴雨决堤的洪水蔓延开来,他看着柳归舟不小心洒在他衣服上的墨汁,走上前去,像个男子汉一样重重地打了他一拳。书上说,君子坦荡荡,小人常戚戚。他承认,在那一刻,他“当之无愧”是个见不得光的小人。
像所有的“男子汉”一样,他与赵势打了一场,反而成为了最好的朋友。二人一起骑马奔驰于林间,在一处少有人至的山洼溪涧共饮佳酿。互相都对自己如同男子汉一样的这些行为兴奋不已。
沈博渊一时脑热,脱口而出:“如若你真的喜欢舟儿,我可以把她让给你。”
赵势看着他,眼中是他从未有过的坚定:“我无需你让。”那一刻,沈博渊知道自己输了。
书上说,君子成人之美,小人反是。他想,这回总应该做一个君子了。可是,为什么会那样让人难受?如同灵魂被人抽离,沈博渊端正地立在书前,劝诫自己“夕惕若厉”、“三省吾身”,他看着隔绝在一个个小小的方框中,整齐无比的字,就像在照一面镜子。
沈博渊的母亲是沈府的二少夫人,她站在书房门外,轻轻打开房门,看着几天都没有踏出房门半步的沈博渊,哪里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些什么呢?提着食盒走了进去,身后的婢女将桌上已凉却没有动筷的饭菜收了起来,布上热菜。
沈博渊坐在地上,四处皆是宣纸,上面写满了龙飞凤舞的草书。听见动静他并没有回头看,仍专注于提笔落字:“布完了就出去。”
沈二夫人走到沈博渊的身后,仔细看了看他手中正在落笔的字,“你就是这么和你母亲说话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