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事若梦一场。
在柳归舟幼时,曾随父亲前往崇阳看望祖父祖母。路上遇一云游道士,父亲与他相谈甚欢。只是那人看向自己的眼神,常常让人觉察出无端的悲凉。
柳归舟那时尚不懂得他眼神中的含义,只是无论长了多少年岁,蒙尘了多少记忆,那样的眼神在多年后仍然清晰如昨日,似乎自己的一生都能从其中得到解释。
在柳归舟醒来的那一刻,她又想起了道士的眼神。
无边无际的绝望铺天盖地地蔓延开来。她不明白,不明白为什么。她的一生与人为善,对人常怀慈悲之心。可是为什么那些人却要如此对她,要毁掉她的所有,让她承受一个人所能承受之至痛。到底是为什么,人能冷心绝情、狠毒至此?为什么她的所有善意和退让在他们眼中却被视为懦弱可欺?为什么自己曾视为重于生命的良善与教养,最终却让她落得了如此结局!
柳归舟只觉得痛,无比的痛。好似一万根针扎在身上,好似灵魂被堕入无边的黑夜,看不到希望。
醒来的动静引来了在外间侍候的桃浅。她急急放下手中的绣框,刚松下的那口气又在柳归舟的哭嚎中梗住。那听着都让人觉得胆寒的哭声,与平常柔弱而温柔的女孩格格不入。似来自地狱,每一细微的声调中,或尖锐、或沉闷,饱含苦痛。让闻者也忍不住落泪,浑身冰冷。
“小姐!”桃浅感到后背一阵毛骨悚然,床上的女孩儿小小一只,穿着单衣,蜷缩在一团,如同一只在寒风中凌厉哭泣求生的小猫。桃浅红了眼圈,小跑上前用毯子拢住了她瘦弱颤抖的身躯。
柳归舟只觉得自己像被关在了一个匣子里,憋闷到快要窒息,茫然四顾,找不到出路。又如同一片孤舟,在海浪中飘荡,望着四周涌起的巨浪,却找不到依靠。那些过往的画面,一会儿是姜穗狰狞的笑、卫老妇人凶恶的斥骂,一会儿是卫长功的冷漠、卫文轩给自己下毒时那飘忽的眼神,胆怯的身形裹杂着狠戾,一幅幅如同画一般,在脑海中重复着、充斥着她所有的记忆与感官。
柳归舟紧咬着嘴唇,眼眶通红。她一时分不清是何时何地,下意识攥紧眼前人的手,大滴的泪珠从眼眶中坠落:“为什么!为什么他们要这么对我们!我到底做错了什么?这些年,我对他们还不好吗?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桃浅吓了一跳,心中却无端涌起一股悲凉。她轻拍她安抚道:“没事没事,那些都只是噩梦,小姐已经醒了,醒了就好了。桃浅一直陪在你身边,还有杨嬷嬷,我们都会一直陪在小姐身边,照顾小姐、保护小姐。”
柳归舟愣住了神,骤然止住的哭泣让桃浅凑到她面前皱着眉仔细观察,怕是她哭岔了气,“小姐?”
声音似乎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一遍遍地呼唤她:“小姐?”那些近在咫尺的噩梦如同漩涡般被快速抽离,她的灵魂好似从很远的地方回归到身体。
“小姐?”桃浅轻轻地摇晃着女孩僵住的身体,柳归舟这时才仿若听到她的声音,惊愕地抬起头来。受了重刑的桃浅此刻面色红润,丝毫不似有伤的模样,柳归舟哭着将她抱住:“桃浅、桃浅,你没事,我不是让你跟着李大人好好过日子,别再来找我了吗?”
李大人是谁?桃浅疑惑。来不及发问,柳归舟像是想起了什么,又猛地将她推开,捂住自己的头吼道:“快走,快走!你快走,还有碧清,带上她一起走,快!不要再来卫府了!!”
柳归舟用了力气,这一推猝不及防地将桃浅推远了几步,桃浅更疑惑了。小姐平日里从不会有这样失态的时候。“小姐,为何要赶走桃浅?碧清……是谁?卫府又是什么地方?”
柳归舟不敢置信地看向桃浅,她忘了?她为什么都忘了?慢慢地,一种真实又不真实的感觉将她笼罩。手中的温度、浅淡的香,陌生而又熟悉,记忆的味道涌入鼻腔,将她的神智丝缕抽回。她惊愕地发现,身体中那连绵一月的疼痛竟然不复存在,小腿也有了知觉,她下意识摸向自己的脸,如玉般顺滑冰凉,一丝粗糙疤痕也无。可是身体是有重量的,死时她曾感到自己如同云朵一样飘上天空。
歇斯底里的情绪漫漫褪去,如同洪水肆虐后的小村,出奇平静下来。意识慢慢回笼,失神的双眼聚焦于眼前的人。已经生过三个孩子的桃浅,离别时的妇人模样,陡然变成了二八年华。她一袭缟素,眼角湿润挂着泪珠。柳归舟下意识伸出手,摸了摸桃浅的脸,抹去她眼角的泪珠,却看到自己的手,也是还未长开的细嫩,陌生极了。她哆嗦着唇瓣问:“桃浅,我们……这是在哪?”
女孩柔嫩冰凉的手如同丝滑的绸缎拂过脸侧,桃浅不由得怔愣了一瞬,顿了一顿才道:“小姐,我们是在柳府啊。老爷新丧,你前几日里操持府内上下的事务,又整夜守在灵堂不吃不喝,铁打的身子也受不了。如此不过才两日,你就昏了过去,如今已是第二天了。”
听闻此言,柳归舟更加不可置信了。她掀开被子下床,身体好似不是自己的,脚底软绵绵地摇晃几下,桃浅扶住才堪堪站稳。但不管身体的感知如何陌生,房间对她而言确是十分熟悉的模样。幼时在柳府的闺房,是她花了心思亲自布置的。那些偏爱的物件都摆放在抬眼能看到的地方,多少次细细摩挲,出神痴笑,在二十年的过去中无数次念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