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邓肃而言,这一路归乡的失落掩饰不住,这就好比一个人寒窗苦读二十年,就在临门一脚的时候,一切终变得烟消云散,开始的时候,邓肃跟吕亮还些从无休止般的进学、考试中挣脱出来的快感,然等真正闲下来才更觉得空虚。
即便是考试也是有事做,人一旦突然清闲下来,反而会怀念那些不太美好的学子生涯,尤其是当邓肃再也回不去的时候。
对此看惯了官场的杨时感触却不是那么深,他治学了一生对功名利禄早就看轻,当初那程门立雪求学的学子,如今已变得垂垂老矣。
“仁者,浑然与物同体,以天地万物为一体。”长路漫漫打发时间的最好方式就是传道授业,在杨时看来能不能登堂拜相本就是件无关紧要的小事,治学传理反倒是该做紧要之事。
“夫仁者,已欲立而立人,已欲达而达人。”孔子所言意思是一个人站稳却愿意去那些扶摔倒的人,自己腾达后也愿意博施济众者那便可以称之为仁。
而老师所说的仁,显然与圣人所言之仁显然还是有些不同,所谓仁者与万物浑然一体,没有内外之分,没有物我之别究竟是何道理,在吕亮看来仁只是一种境界又或是一套安身处事的准则。
时代发展到大宋,儒学已经有了一个阶段式的飞跃,现人不仅仅专注于对论语进行注释,更是在儒学根基处发展出自己的理论,如今算的上两辩三派的格局。
所谓两论则是理气之论,所谓三派则是理本论、气本论、心本论三派。
其中心本轮发力于南宋,如今儒家大致还在相争理气,其中以张载为首的气本论与二程坚持的理本论最具盛名,后世对理学的认知大多是一句存天理灭人欲,实际上理学社也有不同的流派。
把理气之辩简单套在存天理灭人欲这句话上,差不多可以概括为人欲是气,天理是理。
当然如此简单将此事概括也不对,理气两分,理气一体浑成,理先气后,行而上下者都是各大学派争执不休的观点,与其说气是人欲,以黄中辅看来更像是世间的空气,古代人对空气的定义并不清晰,张载这才把世间万物以气论。
宇宙万物由理和气结合而成,理驾驭气,气依傍理而行。就好比人骑马,人便是驾驭者,也就是理,马是被驾驭者,也就是气。
杨时作为二程亲的传门人,自然也是理学嫡传,故而以程学解释道:“仁是万物同具之本体,天地万物森罗万象说到底也不过是以仁为体。”
“友善所言的夫仁者已欲立而立人,已欲达而达人,乃是仁之方用。”
仁之方就是愿意去扶摔倒的人,仁之用就是博施济众,两者相加便是仁之体。
吕亮听的懵懂,哲学本就是难以论证的东西,他年纪尚幼自然对此云里雾里便问道:“既如此人如何才能达到仁体的境界?”
“心有知觉谓之仁。”倒是一旁的邓肃帮忙讲解,这便牵扯出二程儒学的另外一个概念,仁既然存在,就需要靠心来反观内省,这就是二程所谓的知觉论。
两者并不矛盾,这应该是心学理论的前提,虽然如今还没发展到后来王阳明那般心外无物的水平,如同佛教那句本来无一物可处惹尘埃,其实与心学所言的心外无物有异曲同工之妙。
这自然也不是什么巧合,宋理教的出现正是儒家与佛学融合的产物,然两者实际也有截然相反的差异,佛学讲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而理学却是出现心既是本物这种概念,主张锻炼内心来实证仁孝。
而理就是这其中的关键,即便天地崩塌,人间的气没了,这理还依旧留存于世。
见吕亮还是一头雾水,邓肃进而解释道:“人皆有恻隐之心,之所以愿意去扶那些摔倒的人,便是来自于这恻隐之心。”
恻隐之心便是仁的来源,说到这里吕亮似有些开悟,杨时也跟进补充道:“羊有跪乳之恩,鸦有反哺之孝皆是此理。”杨时话才说了一半,船夫已经把船开至渡头,直言吴江往南那段运河被洪水冲垮,如今各地春夫尚在加厚堤坝,从平江府往南那段只得弃舟换马而乘。
等三人重新雇佣好车马,吴江东段那块河岸边已聚集了千百号人,三人视野之中便是一轮庞然大物的水车,这东西出现在江南并无稀奇,尤其是以园林著长的水城苏州,家中若没一两具水车装饰,总觉得格局不够。
可伫立在大江之上一不为家中装饰,二不为农者灌溉农田才叫人觉得奇怪。
那船夫言春夫加厚堤坝,这群人也不像寻常春夫,一旁还有兵甲护卫,不为泄洪怎调军士前来。“他们这是做什么。”
杨时虽然一心治学,却不代表不管闲事,他此前便编写《余杭见闻》痛斥东南花石之事,十年前蔡京为母择墓,要引南湖水到墓址下山谷形成一山塘,此举淹没当地农田达五百多顷,便是杨时将此事捅到吴执中处,这才逼的蔡京作罢。
那车夫生的高大,对于杨时的问话未答,只言道:“官人只需赶路便是。”说完便上马持鞭,却被邓肃一声喊住。“钱少不了你,且先将我等送到那水车近前再说。”
这次虽有老师杨时伴他回乡,可越是接近福建,路上的行程便越是拖沓,他邓肃被撵出太学,有什么颜面面见江东父老,要知道天子门生就意味着阶级跃迁,被官家下诏赶出太学不仅前途尽毁,这名声也属实难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