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虽如此,夫人还是感动了,抚摸的手顿了顿,很快恢复了,动作显然更快了。
韦冲察觉了这一变化,夫人脸上的安静祥和差点欺骗了他,夫人知道他说的是什么,并不怪他,包容了他。
他可以就着台阶下,说“没什么”,道歉毕竟是难堪的事,像把胡乱凝结的伤口重新撕开,再仔细缝合,固然有助于身体的美观,撕开的痛苦却要现在承受。
但是,包容不意味着不在意,他不能心安理得地安享包容。
“不,昨日在校场,我心里责怪夫人,觉得夫人不该把我说给夫人的诗告诉别人,所以赌气留在校场,不愿意与夫人一道回来。是我任性了,说给夫人的诗,夫人怎么处置,夫人自有打算,我怎么能自以为是呢。”
真听话呀。
崔夫人的眸子莹润起来,小郎君不愿一道回来,竟是这个原因,她当时并未深想,一味地想让小郎君一起回来,不愿意他练箭,他练箭,必然要与长公主亲近,必然脱离自己,她自私地想掌控小郎君。
全然没有意识到,自己遭受金荷凌辱的同时,小郎君也在惶恐不安之中。
为了铸锁,她故意将那句诗泄露给了金荷,忘了小郎君送诗讨好她的用心,正是由于不安。而她,加重了他的不安。
这不是庇护者该做的事。
“是夫人不好,不该把小郎君送的诗告诉金荷,小郎君的诗太好了,我太喜欢了,忍不住想让人知道,夫人向你保证,以后再不向外人说了!”
其实不为炫耀,崔夫人撒谎了,她认为这个谎是无关宏旨的,她情真意切,小郎君不能知道铸锁的事,一旦知道了,无论是为了她好,还是为了不被殃及,一定会远离她的吧。
想到这里,她情不自禁地抓住了韦冲的一只手,紧紧握着,好像这样就可以阻止想象中他的远去。
想象中,小郎君终将与她渐行渐远,如河灯远离河岸,这是不可避免的宿命,至少此时此刻,她要紧紧抓在手里。
韦冲感受到了夫人的诚意,因为一只手被夫人的两只手握得生痛,老实说,他喜欢这种被重视的紧紧包裹的小痛,如果把另一只手伸出来,夫人会怎么办呢?
“夫人不必自责,夫人愿意怎么做,就怎么做,我不会责怪夫人的,夫人有夫人的理由,夫人对我这么好,我会一直支持夫人的。”
崔夫人能感受到小郎君语气的真诚,可这真诚中,难道没有一点讨好么?
他是个聪明人,讨好庇护者,寻求保护,是应该的吧,她并不怪罪,讨好她,她很喜欢。但是,他还会一如既往地对待自己么,给自己赠诗,还会毫无保留地真诚,不设一丝防备么?
想到此间,崔夫人心底涌出了一股难以言喻的惶恐,突如其来地,她抓住韦冲的手,按在了自己的心口,说出的话甚至带上了祈求,此生从未有过的祈求。
“相信我吧,小郎君。”
她心里有很多话想说,说出口的,却只有这几个字,堂皇的辞章与诚挚的誓言在心里翻腾,她不愿意说,那些都是雕琢过后的虚伪,而且是拿来就用的偷懒,她不愿意说。
就算她愿意说,就能说得出口么?
她从小郎君炽热的手掌上,感受到了自己心脏的剧烈脉动,这是炭火的升腾,爆竹一般,炸得满身火星,火星点燃了长裙、襦衫,乃至头发、眉毛、嘴唇,遍烧全身,上上下下,内内外外,无有余地。
“小郎君……”
假借的“义”,犹如包火的纸,瞬间被烧得干干净净。
什么庇护者,什么义举,什么报偿,都是遮羞的纸,触不了明火。
要烧便烧吧!
要烧便烧得更猛烈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