柱国长公主府的夜,一如崇山峡谷中的深潭水,没有一丝风,沉静得像冰冷致密的金属,整块嵌在峡底。
韦冲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看到了一张颠倒扭曲的脸,茫然而惊恐。
后背陡地激起一层细汗,意识到这是芳树眼中的自己。
下次醒来,不能贸然睁眼了,应该先出声,告诉芳树,她凝视深渊似地观察着的神明苏醒了。
承受如此冒犯,没有惊叫,没有失措,甚至没有发怒,还不够当她的神明么?
“水。”
神明的颐指气使,对信众也当是恩赐。
芳树轻快地倒了杯水,双手捧来,在一个小郎君处于最方便的姿势时,迎合到手上。
她不会再送到唇边了,小郎君不喜欢,她喜欢没用。
这么体谅人,固然是奴婢本分,可伺候夫人时,更多出于习惯,没有这种不动声色的讨好。
既然是不动声色的,那就不能苛求小郎君察觉到这份讨好,神佛普照世人,不求回报的恩惠,不和这一样么?
“小郎君喝水。”
韦冲坐起身,没接水,“泼到我脸上。”
“啊?”芳树怀疑听错了。
“泼到我脸上。”
他重复了一遍。
“奴婢不懂。”
芳树听清楚了,每一个字都听得明白,都能理解,脑子却糊涂了,身躯手脚暂时失去了指导,无意识地摆动。
“我说,泼到我脸上。”
韦冲没有解释,只是更加坚定地重复着。
神明不需要向信徒解释什么,解释了,便不是神明。
信徒本该盲从,但有迟疑,便不成其为信徒。
一种不能理解的恐惧从天而降,瞬间压倒了可怜的侍女,她跪伏在地,小臂支在四出忍冬纹毡毯上,捧着的水杯随一双玉腕颤抖,适口的温水来回激荡,偶有几滴意识到狱卒疏忽,便越了狱,翻过杯沿,从她骨肉匀停的手背滑过,逃过了被喝进嘴里,逼入喉中,坠落无底深渊的宿命。
“奴婢该死。”
她朦朦胧胧地意识到了什么,不知是出于有事认错便没错的习惯,还是因忌惮深思的惯性,驱使她做出了最安全的举动。
“唉。”
韦冲叹了口气,坐在床边,弯腰端起水杯,喝酒一般,仰脖一饮而尽。
圣人必须忘情,不忘情,不足以为圣人,何况是神明,凡人不好当啊。
“起来吧,不是你的错,你不要怪罪自己。起来吧,我逗你玩呢。”
芳树回到了熟悉的感觉,可恐惧的余韵继续威慑着她,她伏地不敢起身,怕看到小郎君的脸变成一张不认识的脸。
韦冲无奈,扶她起来,按到床边坐着,脸上带点歉意。
她放下心来,这是她无比熟悉的脸,无论是长安城墙一般宽阔光洁的额头,长公主佩剑一般斜插入鬓的剑眉,还是太华山一般挺秀平直的鼻子,斛大管事鬓上海棠花一样红润的嘴唇,她都熟得不能再熟了。
小郎君脸上,唯一陌生的地方,是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