负责京师安全的卫戍部队也被调走不少。卫尉刘泽、中尉陶舍各率南、北军一部随高皇帝出征,留守长安的中尉唐厉、戚鳃、灵常等用兵难敌韩信。韩信计划完毕,等待时机,这个时机取决于陈豨是否围住邯郸。否则长安有变,高皇帝必率军返回关中以保后方,如此则韩信不敌。
韩信焦急等待着陈豨的回音。
陈豨和王黄、赵利、曼丘臣等已齐聚襄国,大军藏于襄国周边城邑、山川,距离邯郸只半日路程。他在焦急等彭越最后回音,观望河间战事进展。若彭越助汉不助代、河间战事不利,这个包围圈就无法封口,吴、楚、梁、淮南大军会畅通无阻赶到邯郸城下,莫说合围汉皇帝,代军能否全军而退都成问题。
战场形势瞬息万变,战机稍纵即逝。韩信等陈豨回音,陈豨等彭越回音。而彭越躺在床上称病不起,不回半点口信。河间攻战难分难解,无法达到合围邯郸的预期态势。
夜长梦多,韩信那边先出了破绽。韩信数名亲信参与谋划,其中一人叫栾说。这当间栾说突然迟疑胆怯,被韩信关了起来,准备杀之以封口。栾说为求自保,将韩信秘谋设法传给了亲弟,让兄弟立即向吕后秘报情况。
智谋之士和将军大多随皇帝出征,南、北军所留不多,长安城中空虚。吕后得信很是紧张,立即将萧何丞相请来议事。
如何擒得韩信,萧何大脑飞速运转。发南、北军围淮阴侯于府中?然而,萧何不知韩信此时在长安内外做了哪些布局,南、北军中尉、卫尉是否有人已被韩信收买,只怕吕后命令刚下,长乐宫便被韩信围困。
那就只能智取。
萧何说:不如放出消息,说高皇帝的使者从邯郸回长安,报告大破代军的喜讯。如此以来,公卿大夫都会来宫中拜贺。韩信若来,暗伏武士将其擒杀。
吕后按照萧何的建议去做,果然公卿纷纷入宫祝贺。然而,韩信始终不来。韩信不来,是因为韩信不太相信这条消息是真,他得到的秘密消息是汉、代两军尚未大出会战,所以称病不出。
吕后又召萧何,说:韩信不来,怎么办?萧丞相想想办法。
事态严重,箭在弦上,萧何不得不亲自出马去见韩信。萧何对韩信有知遇之恩,韩信看不上其他通侯、公卿,对萧何还是比较尊重的。萧何三劝两说,韩信同意了。萧何、韩信都是顶级高手,彼此看对方几乎是透视。
萧何对韩信说:诸公闻皇帝军胜,皆来道贺,唯君不去。人人皆知君心有怨气,难道君盼败不盼胜,这与谋反何异。虽皇帝不在长安,吕后、太子监国,想取君亦如探囊取物一般。
韩信若甘心为汉皇之臣,则萧何是其朋友;若想起事代汉,萧何是最大对手。若计谋被对手看破,吕后、萧何联手,兼有审食其、吕泽等为辅,他必败无疑。韩信此时必须表现出心底坦荡的样子,便起身到长乐宫去拜见吕后。
到了宫中,吕后一声令下,伏士四起,将韩信擒住,斩杀于长乐宫钟室。萧何则令中尉戚鳃率军封闭长安城门,围捕韩信宗族、同党。一时间长安阴云密布、气氛紧张。
高皇帝在邯郸事后复盘,想着淮阴侯的死,想着彭越的病,越想越糟糕。事情就怕往坏处想,越是这样,负面信息和情绪就不断往脑子里钻。楚汉相持之时,陈豨与韩信携手击赵、抗齐,关系密切;陈豨、彭越相隔济水相互支援配合,那时侯关系也很好。韩信能反,彭越为何不能?此时彭越是不是顾及情谊、不愿和陈豨刀兵相见,或是和陈豨密谋,想合围我于邯郸?
这真是太危险了,越想越发毛。
性命攸关之事,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高皇帝派秘使突入梁地,将梁王彭越擒往洛阳,后以谋反之名将其诛杀。
十余年前,彭越在巨野泽水泊聚义厅作大哥。天下反秦,乡邑少年百余人相约来见彭越,劝其牵头起事。彭越推辞再三,大家群起铁了心劝说。
彭越说,彭某不才,承蒙厚爱,父老意坚,不敢不从。但是,造反可不比混街面行走江湖,这是战争,有法度。军法严格、义不容情。明天早上日出之时,请大家与彭某相会于此,我们举旗立誓、共襄大计。迟到者,斩!
第二天,大家懒懒散散先后到来。十余人迟到,最晚的日到中天才报到。
彭越说:大家立我主事,就要按照我说的办,违反军令迟到的太多、不能全杀,那就杀掉最后一名以正军法。
大家觉得这玩笑开大了,造反这么重大的事情,谁不得和家里商量商量,谁还不有个七事八事临时走不开?不至于吧,这就得杀人?!
子弟纷纷求情,说别这么较真,这不刚开始么,下次不迟到就行了么。彭越不为所动,斩杀了最后报到者。其余人众皆大惊,跪地拜服不敢仰视。
严法令立威仪,这是彭越早就知道的事情,现在贵为诸侯王难道就忘记了?天子诏令诸侯发兵按期会于邯郸,彭越就应立即动身亲率大军前去报到,只要走得动就得马上行动,动弹不得抬也得抬到邯郸去,这点彭越还能不明白?岂能自己做小人,而期望别人做仁义君子。在这点上,彭越、韩信犯了一样的毛病。
河东方向,韩王信及代军遇到的全是硬岔子。雁门守冯解敢虽兵败,但未退入太原,而率所部在大同盆地游击代军,使得韩王信后院起火。太原都尉成阳侯意、上党郡守任敖及孙赤等将与代军死战不退,韩王信顿兵坚城之下不得进。周勃大军又迅速赶到,韩王信难敌攻势,率代军一路败退到平城北部城邑参合。周勃率主力攻陈豨、王黄等于代地,令将军柴武率一部北上击韩王信于参合。
柴武就是陈武,也就是昔日的蒲将军。当年韩王信攻颖川,蒲将军在颖川降汉,两人有交集,是老熟人。此番攻守易位,柴将军攻,韩王信守。柴武如法炮制,先礼后兵,给韩王信发书一封,劝其降汉。信上说:
陛下宽大仁慈,楚汉相持几年来,诸侯虽有叛逃反覆,只要迷途知返,都能宽大处理,不但赦免其罪,还能恢复以前尊号,这些事韩王都是知道的。今天大王因城破力竭而逃于胡地,这不是大罪,还望大王三思,及时自行归汉。
韩王信接书,涕泪横流。平静下来,发书回报说:陛下将我从闾巷之中提携为诸侯,一步登天,大恩难报。我罪孽深重,荥阳兵败不能赴死,而囚于项籍苟且偷生,这是第一项罪;胡寇攻马邑,我不能坚守,以城降之,这是第二罪;现今我是反寇,与将军交战,这是第三罪。文种、范蠡本无一罪而或死或亡,我背负三罪,没有存世的理由。我窜亡在沟壑之中,乞食于蛮夷之间,无时不想着回归汉土。瘫者想要站立、盲者想见光明,我想回母国的念想比他们更强烈。只是形势所迫,不能回啊。
韩王信没有回头路了。柴将军发兵,两军交战。
韩王信不敌,兵败身死,其子孙逃亡北地。
孝文帝时,韩王信子孙回归母国,忠心事汉、以功立于当朝。其后人牢记教训,忠心事汉,韩穨当、韩婴、韩嫣、韩说、韩增、韩岑等或封侯或高爵,世世显赫,史上留名。
陈豨造反,燕王卢绾也被牵扯了进去。要论非刘姓中谁和高皇帝最亲近,天下再没能比得上卢绾。卢绾和刘邦属于父一辈子一辈的世交,两人生辰相同,居住同一里巷,从小一起玩、一起上学、一起长大,知根知底、亲密无间。刘邦起事,卢绾始终陪在身边,随意出入卧塌内室,信任度类比刘交。刘邦为汉王,封卢绾为太尉,长期掌管兵马大权。灭臧荼、取韩信后,封了四个诸侯王,刘肥、刘交、刘贾都是刘氏宗亲,只有卢绾是外姓,可见刘邦是真心将卢绾当亲兄弟对待。
刘邦对卢绾信任厚爱,卢绾对刘邦也没得说。但有一句话说:不怕没好事、就怕没好人。卢绾忠诚大汉皇帝,却不能保证部属人人不存贰心。陈豨谋反起兵攻上谷,卢绾立即派军迎击,并亲自率军与高皇帝会于赵地。
高皇帝给卢绾的战役方向是河北北部,军都陉、飞狐陉一线。卢绾留下将士,自己返国募兵再战,不可说不尽力。
燕山北部,汉胡杂居,陈豨命人联络匈奴发兵攻汉,卢绾命人出使匈奴劝告其罢兵,两边的人都在胡地四处游说做着工作。
卢绾这边派去的人叫张胜,是原臧荼的重臣,熟知北地胡人事务。昔日臧荼兵败国破,其妻子宗亲逃入胡地,部属不少投了匈奴。张胜到了草原上,少不了与昔日同僚见个面约个会,这其中便见到臧荼之子臧衍。臧衍对汉怀有杀父之仇、亡国之恨,对张胜进行了一番反宣传,兔死狐悲、唇亡齿寒这些道理讲了一通。说:如果陈豨代地被灭,下一个被灭的定然是燕国。燕国之所以存在,是因为诸侯屡屡反叛、战事此起彼伏,兔子未死所以狗存。汉战事不断,燕国才能久存,你禀报卢王,不要攻代太急。
此话听着有道理。但这是两国交战,不是友谊赛,没有办法喊停就暂停。很多时侯,有的人帮人成事不行,要坏事却是行家,这位张胜就是如此。他眉头一皱计上心来,去劝说匈奴发兵攻燕,在边境上阵势搞大点,但别真拼命,主要是做个样子让人看。如此以来,燕地军兵就滞留在北境,不会大举进攻代地。
张胜此行没能够阻止匈奴南下,反倒引得匈奴攻燕,惹得卢绾大怒,以为张胜背叛,将张胜家属全部抓起来。上书汉皇帝,准备治张胜谋逆大罪。这功夫,张胜回来密报:是这么这么这么回事,卢王可将燕兵主力撤离代地,北上防止匈奴;代王在燕王在,代地存燕国存,别玩命攻打代地了。
卢绾恍然大悟,言之非常有理啊。心思活动了,暗派张胜驻胡地沟通匈奴,派心腹范齐驻代地沟通陈豨。两军交战本是你死我活的事,但有了中间人的信息联络,情况就变了风格。双方互相提前沟通:燕军这边明天要攻山头子,代军你要跑噢。代军这边回信,后天我们要抛石砸哪个阵地,燕军你要躲噢。这两边尽沟通这些事,战争变演习、演习变演戏。面上燕、代两军连打带骂激烈对抗,背后高层连搂带抱关系热络,只有邯郸的观众们被蒙在鼓里。
一年多以后,陈豨兵败身亡,卢绾联络匈奴、代人的事被曝了出来。刘邦此时已重病在身、风烛摇曳,他难以置信、心痛不已,不愿相信这是事实。发使燕地,召卢绾回长安,想当面问个清楚。
卢绾恐惧,称病不来。
高皇帝又想,卢绾可能真生病了,要么就是害怕不敢来。都是老兄弟了有啥话不能当面说的?高皇帝又派审食其、御史赵尧前往燕地去接。审食其和刘邦、卢绾有几十年的交情,是彼此信得过的人。
结果,卢绾更恐惧,躲着不见,连燕国的公卿大夫都背过身去不见审食其。
高皇帝说,看来卢绾真是反了。让樊哙将兵取燕。昔日刘、卢兄弟一场,难道非要刀兵相见?燕王卢绾于心不忍,率亲属逃往北地。又听说高皇帝病重,心中不禁反悔不已,率军到了长城脚下。卢绾不断说,等皇帝病愈,我一定要回长安,看望一下皇帝,把事说清楚。我一定要回长安……。
最终,卢绾没有等到这一天,高皇帝病重不治驾崩。卢绾失去了唯一一个可以听自己解释的人,他叹口气,带着遗憾投了胡人,从此消失在深深的历史长河中。
先后两位燕王,臧荼和卢绾,其妻儿都留在了东胡。但在东胡的日子是很不好过的,不仅寄人篱下,文明层级也转眼降级。胡人贵青壮、贱老弱,胡地气候苦寒、生活艰辛,臧荼、卢绾后人难以适应,时时思念中原。高皇帝驾崩后,他们陆续申请回到汉地。臧荼生得个好孙女名叫臧儿,臧儿生了好闺女叫王娡,王娡生了个了不起的儿郎,名叫刘彻。
景帝时,卢绾之孙卢它以东胡王身份归汉,被封为亚谷侯。卢绾子孙未有大的建树,但卢绾有一位部下名叫卫满,他不愿俯伏于胡人,带着千余人东走朝鲜,建立了闻名于史的卫满朝鲜。卫氏迎来了高光时刻,这是后话。
陈豨恰似一只鲇鱼,搅动了大半天下。他的这次叛乱,深刻影响了汉初政治格局,改变了许多人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