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霍立留在这,留在一个他能随时出发寻找的地方。
尽管自私,依旧希望。
霍立手里的糖葫芦签还是被写断了,尖端被磨得很平,“刚见到你的时候,别人都说你是个无欲无求的冰山,之后不一样了。所以我不在这儿了,你会不开心吗?”
这一次陈弋几乎是脱口而出,“会。”
“靠,你好像很认真。”霍立把签子扔到一边,想了想还是起身捡起来丢进路边垃圾桶,之后重新回到座位石墩子上。
“我以为我高中也就这样了,就算换了学校也不过是想学就学一下,之后考个不知名大学,回家继承巨额遗产——哦,也不是,我爸还健在呢。”霍立乐了一通,“可是也是有这么个人,就是喜欢和我作对,喜欢记我名字。”
“我不就是问学校能不能抽烟么!又没在他家抽,又没抽他的烟,他急什么?”说到这霍立眉头皱在一起。
“结果那个人还跟我一个寝室,还是同桌,老胡还说给我们凑一对呢。”
倏然顿住,磕家常一样的气氛停滞。
陈弋没弄清霍立这样的原因,却没预兆地心跳短暂漏了一拍。
如同潮涌的预感在耳边徘徊,他目光从霍立脑袋顶飘忽到街对面,一排整齐的香樟也有某些黄了叶子,却仍是给这条街平添一抹难见的绿色。
香樟是四季常青的,就算是冬天也不会凋零。
他和他,也会是么。
“我他么你知不知道我那时候多恐同?”霍立忽然说,“徐风就他妈跟虫子一样,就喜欢瞎几把飞,时不时咬老子一口。”
“可是……”霍立哑住了。
陈弋心头一沉,蜘蛛效应一般,他后知后觉知道霍立扯了这么多,想说什么。
他该阻止。
可是……霍立好不容易鼓起来的勇气,好不容易扭扭捏捏这么久,凑出一堆碎片拼成的“真心话”。
他脑海同一时刻响起号角,那块一直蒙蔽背后用意的布好像要被撕开个口子了。
“可是他妈老子弯了!”霍立两只腿并在一起,头埋在上面。
没有声音,看不见样子。
陈弋还是觉得他哭了,痛苦是不需要哽咽和抽泣的,无端湿润的眼眶最能说明一切。
片刻,他自顾自地摸了摸霍立脑袋。
“别哭了。”陈弋垂眼看着他说。
“老子没哭!”霍立闷声道。
明明就是哭了,不说话还好,不知道的还以为这个人是喝醉睡着了,一开口就暴露得彻底。
霍立也没再说什么。
仿佛现在沉默是最好的方式,可以给他们两个一点缓冲的时间。
少年的声音沉闷,还带着一丝委屈,纠结又无助一样的语气。
“我很怕别人蛐蛐我是个gay。”
所有嚣张的背后总有一个怂包在装纸老虎,把自己吹得肥肥大大,实际上也破碎得容易。
“也怕我爸妈知道了伤心,本来我就没让他们高兴过。”
他难以想象李翠翠和霍成知道后会是怎样的反应,霍立想了很多次,却还是认为会更生气更恼怒,就算是新时代女青年模范的李翠翠也断然不会接受这样的他,至少现在是这么认为。
霍成更不用说,说不定一怒之下就要把他送到什么荒岛让他自行脑子开窍。
他什么都不怕,不怕打架,不怕老妈的鸡毛掸子,不怕考得差。
又什么都怕,这样的他是从模糊认识到自己性取向弯了的时候开始。
怕别人骂他是个基佬,怕李翠翠霍成失望。
所以他前段时间是不是的问题变成了一旦承认,就得承担很多麻烦,家人的外界的。
软绵绵的话都能化成利剑,即使是身披铠甲的骑士都挡不住。
总会有异样的眼光透过层层缝隙凝望进来。
但是他还是承认了——
“可是,我最怕就这么了无声息的一声不吭,高考考完,我们这么擦肩而过了……”
所以我最怕失去那么一个人。
才要不顾一切的说出来。
今天扯了这么多,铺垫了这么久,都是为了这么一场独白,之后你怎么想都无所谓了。
反正他都说了,剩下的他没有余力在乎。
现在没有顺序没有逻辑般一股脑倾斜而出后,他才像是又活了过来。
很久很久,陈弋一直看着他,眼眸压着快要涌出来温热,平日里有条不紊解决一切数学物理难题的脑子也空响好长时间,直到沉闷的心脏猛然一滞,他才恢复了些许神智。
陈弋慢慢俯下身去,手指一会抚慰一会停住,最后落在霍立肩膀上无意识地攒紧。
“霍哥,你不应该怕的。”
“还有我,不止你一个人。”陈弋扯断了心中最后一点理智。
等不了了。
他妈压根就等不了了。
灰犀牛事件是指很大概率发生、经常被提示的风险事件,人们往往不重视它,并且一旦发生就会给予致命一击。
现在发生了。
他怕冲动之下换来的结果是霍立被迫送出国,他怕一道道规则下面他们就算牵着手也难以呼吸,被压得无法动弹。
他也不知不觉变成了个胆小鬼。
怕这个怕那个。
乃至于他甚至计划不离开这座城市,霍立能考去哪里他就在哪里读。
他想等一个只有他们两个,没有霍立在意的那些目光,逃得远远的,谁都看不见。
所以几乎禁锢般对内心浓烈到快要溢出来的话缄默不言,可是总是克制不了的,比如现在,是他催促了霍立,也是霍立催促了他。
即使他们都能够理智地考虑到现状,知道冲动是魔鬼的道理,知道现在还太难了,难到一旦披露出来就会到达一个无法挽回的地步。
可能会伤害到霍立,可能会伤害李翠翠和霍成。
从对霍立好开始,他就会纠结地想是不是会带坏他,有的时候想后退一步,结果依然是难以抑制,直到他发现后退时,霍立也已经站在他身后了,他再也后退不了了。
这不是个好的时候,条件都没有成熟,甚至有的还萌芽,但霍立已经开始催促了,叫他勇敢点,别往后退了,朝前迈一步。
他说不出个不字,也拒绝不了。
霍立沉默了很久,眼尾对上路灯而闪烁着光,“不是简单的你在我身边,不是平常的你在我身后。”
“朋友吗,还是同桌,或者校友?”霍立摊开手淡然笑了笑,很勉强,陈弋看见那张侧脸,霍立眼睛还是红了。
霍立更低了,眼神发散盯着冒出来的迷路蚂蚁失神,终于说:“一直这样吗?”
其实说得很没由头,但两人都心照不宣的明白了是什么意思。
霍立也知道陈弋会明白。
不然也白瞎相处了这么久。
他不敢抬头去看陈弋什么表情,于是假装像上次喝醉一样低头,只不过这次他没醉,也没有小猫跑出来,他没吐,他说的都是真心话,不管陈弋怎么回答他都会记一辈子。
野火彻底燎原,烧了个干净,要么继续燃尽整个世界,要么就此沉寂,什么都没有,及时扑灭,留下一地灰。
他也好灰烬就着涂脸上,假装什么事都没有,至少别人看不见,谁也别想给他洗干净。
倘若真是这样,就算是陈弋端来盆水也不行。
一直是是朋友也好,是同学也好,是什么都好,霍立自认为已经做好了一切可能的准备,只有砰砰直跳心脏和微微蜷缩在一起的手指出卖了他。
其实怎么可能都无所谓……
陈弋沉默了很久,冷风呼呼吹在脸上也没有动一动,嘴唇绷得很紧,就像一直挺立的背,眸光落在霍立低低的脑袋,他蹲下来,声音磁性而沉,像一张音质很好的黑胶唱片前奏流转。
“你觉得?”
或许是迟迟没有没有回应,陈弋俯身更低,擦过了霍立温热的耳尖。
四周没有什么人,路过的车辆都不会鸣笛,安静到只有他们两个,甚至于陈弋附身下来时霍立分不清那心跳声是自己的还是陈弋的。
十二月寒潮里,霍立感觉自己就像笼罩在陈弋落下的气息中,到处都是暖的,没有一丝寒冷,都被隔绝在外,这里密不透风,建造了一座城堡。
“不想一直这样,想更进一点,比别人还多点,不是开玩笑拉手,也不是打趣mua一个,是很多很多……”
霍立说。
很多不属于别人的,很多属于他的,很多很多在心中旷野里生根发芽,现在终于破土而出,要么被焚烧,要么继续生长。
很多人说少年的十八岁总是要充满一段离奇,才能算得上活过一回,总会有一次不经意的视线交织,总是有个人想天外来客、陨石坠落,不管是以什么形式的相遇,都该把握一下。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漫天流星,唯独一颗坠入少年的旷野。
“都可以。”陈弋说,“很多都可以,全部也无所谓。”
至于后果,暂时抛之脑后,冬月里烈火焚烧下,谁都不能拒绝这样的炽热,恨不得投身其中,哪怕引火上身也再所不惜,
面前少年就是那颗火种,狂飙一样驰骋整个旷野。
霍立朝路灯看去,一盏盏光糅合在一起,连绵成线,没有尽头。
……